水長東的律師跟水長東是好朋友,因為水長東父母早逝,又無妻兒,故而所留遺產遺願都由律師來公布,胥克念想著既然無法為水老師養老,那麼就要好好的為水老師送最後一程,但其實水長東的所謂「後事」,非常簡單,律師拿出一本公證過的水長東親自簽署的《遺體捐獻協議書》,遵照水長東的遺願,將全部遺體捐獻給醫學科學事業。按照水老師的意思,葬禮從簡,最好是不辦,但水長東是B大培養出來的人才,在B大拿了一個學士學位,兩個碩士學位,一個博士學位,畢業後婉拒了外國高校對他的邀請,堅持留在B大任教,多年來培育出諸多優秀的學生,所以B大師生對于水長東的感情非常深,學生和院里還是堅持自發的成立了治喪委員會,為水長東舉辦了一個小型追悼會。
胥克念這幾天常常獨自一人發呆,他總想著為水老師養老送終養老送終,以前每每想起或是跟水老師聊天,總覺得這是很遙遠的事情,起碼得等到水老師老的走不動了,自己也已經是年近花甲的老頭子了,卻沒想到自己未過而立,水老師就已經不在了,不單沒讓自己養老,遺體一捐,連送終都不需要。
在準備追悼會的這段時間里,胥克念拒絕了所有的采訪,片約,喬桐一向在大事上十分靠譜,一直在幫他善後。這段時間,胥克念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般,將自己關到水長東留給自己的一處房產里,一遍遍的讀律師轉交的水長東留給自己的那封信︰
小念︰
見信如唔。
你走之後,老師常常為那晚的事情自責不已,本想打電話向你致歉,無奈有心無力。開始是不好意思,諸多猶豫,後來是病入膏肓,昏過去的時間超過清醒的時間,怕通話時被你發現從而影響工作,故一直耽擱下來,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想必我終是不能親口向你道歉,望你不要再生老師的氣。
我一生雖短,但還算平順,年少不必擔心學業,年長不必擔心事業,不說出人頭地,也算衣食無憂,我既無父母需要贍養,亦無妻兒需要托孤,孑然一身倒也痛快,工作許多年,到底攢下些錢財房產,便都留與你,相關轉讓文件屬于我的部分已經簽署完畢,屬于你的部分可以去找我的律師。錢財不可揮霍,最好就當沒有,不到萬不得已別去動它,這些東西,只是想讓你他日遇到困難之時有個退路,不必為了阿堵之物看人臉色仰人鼻息。
我的宿舍不算我的房子,要交還給學校的,里面我已經清理過了,你不必管它。我在城東另有兩處房產,是早年置下,你生性單純善良,其實並不適合這個圈子,若是他朝萌生退意,將其中一處出租,再找份清閑的工作,亦能一生無虞。當然老師還是希望你能實現夢想,功成名就,不管如何,都須切記︰贊譽和詆毀總是相伴相生,輿論更是過眼煙雲,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其余諸事,莫要太過計較認真。
你若是不願意接受我的遺物,處理時記得把兩處房產里的東西清理一下。麻煩了。
贈你錢財並無它意,老師不是情操高尚之人,銅臭雖臭,卻也不願便宜了外人,就臭在咱們師徒身上罷。
老師不能看你娶妻生子,很是遺憾。本來還想幫你帶幾年孩子,這點倒是失信于你了。
我能遇到你,或許已是莫大的幸運了罷,總歸不能強求太多,有你陪伴的這幾年,老師過的非常開心滿足,謝謝你了。
總有情思須克念,繾綣雲行水長東。契闊死生君莫問,無量清夢無量空。
望你一生平安順遂,喜樂安康。
師︰水長東
胥克念靠坐在地上,身後是一排書架,上面有自己大學四年跟隨水長東一起讀過的所有書,自己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的讀書筆記,水長東竟全部留著,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有觀點和胥克念相近的,竟也會畫上個年輕人才懂的時髦符號,胥克念看著上面信手涂鴉的笑臉,掛著淚痕的臉上竟也不由自主的笑了出來,書架最上方有一個藍色的文件夾,標題袋里寫著「小混蛋的東西」,胥克念打開來,有幾張照片︰自己跟他去世博會的合影,自己睡覺時口水流到枕頭上的樣子,自己跟他為數不多的幾張合照,還有他指給自己看「冬季大三角」時自己仰望夜空的照片。
不是見諸報端的那種P了又P修了又修的各種完美寫真照,這些照片有的像素不高,自己仰望星空那張更是模糊不堪,一看就知道是用水長東的老手機拍攝,但胥克念卻仿佛透過這些照片,看到了當時水長東拍照時的模樣。
這個悶騷的老家伙,看到我流口水,還不知道心里將我恥笑成什麼樣呢。
胥克念流著眼淚,默默的想。
照片之後,就是自己出道以來的所有合同,本以為水長東只是玩笑,卻不曾想出道這麼多年,但凡自己給他看過的合同,水長東總是留有一份復印件,有的過期合同自己都不見得留存,他卻小心翼翼的收藏,一頁不曾缺損,還在旁邊標有小注︰
小念進步很大,為師老懷安慰……
這張合同很重要,這個公司慣于拖欠片酬,已找律師仔細詢問,大抵是沒問題的……
這個合同很討厭,竟要去中東取景,不知道那里經常打仗動不動就人//肉炸//彈什麼的嗎?小念受傷了怎麼辦?喬桐是個只認錢的好//色混蛋……
這個合同不錯,大品牌,給錢多,還能提高知名度,最好以後全是這種……
這個合同給錢太少,不知道我家小念已經是「視帝」了嘛?!
小念翅膀硬了,很久不來看我,很是想他……
小念工作太忙,最近又清減不少,很是擔心……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小念,我若走後,還有誰來替你操心……
「你若走後,還有誰來替我操心……」胥克念捏著最後一份合同,終于抑制不住,放聲大哭。
水長東那天葬禮雖說從簡,但畢竟人數眾多,步入社會已經出名想借此博得「感恩」好名聲的,真心實意前來吊唁的,水長東生前玩的比較好的一幫同事,曾經教過水長東的許多老師,競也烏泱烏泱擠了一個小禮堂。葬禮上各界名人頗多,所以也招來了不少記者,胥克念在听著院校領導追憶水長東的一生時,說他多麼的「端方整肅,治學嚴謹。」胥克念竟想到了他窩在教工宿舍里系著花圍裙為自己做菜時的樣子,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給自己洗衣服的樣子,水長東留給了胥克念各種印象,獨獨沒有「整肅」二字,大部分時間,水長東面對自己的時候,總是無限溫柔的,甚至都有些嘮叨,自己去外地取景,居然還會準備避//孕//套……
「小念……」秦維賢原本侯在一旁,準備依次鞠躬,卻看到排在自己身前的胥克念搖搖晃晃,趕緊伸手欲扶住他,卻來不及,眾目睽睽之下,胥克念體力不支,跪倒在地,這段時間胥克念都沒怎麼好好吃飯,秦維賢一邊心中自責自己對其滾心不夠,一邊趕緊上前探望,卻發現小念並未昏厥,放心之後欲將其攙扶起來,因為在場的記者實在太多,而且胥克念此時畢竟也算是知名人物,公眾場合,總歸不適合太過失態,胥克念卻似看不到他一般,跪行至水長東的靈位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霎時,無數的閃光燈「 嚓 嚓」閃個不停,圈子里素來知道水長東偏心胥克念,別的學生畢業之後水長東從不主動聯系,甚至在別的學生聯系他時,頗有點刻意躲避的意思,而胥克念則是來往頻繁,死者已矣,如今生者三個頭砰砰砰一磕,更是昭示了些別樣的內容,不單記者興奮了,在場的人也都震驚了——胥克念這一磕,自己是跟著磕啊還是不磕啊,磕吧,當著這麼多人多失態啊,不磕吧,會不會顯得短禮啊?!
好在秦維賢趕緊給治喪委員會的人使了個眼色,呆愣在一旁的負責人這才反應過來,讓在場人員依次給死者靈位三鞠躬,這才緩解了眾人的尷尬。秦維賢將跪倒在地泣不成聲的胥克念拉至禮堂後台的辦公室里,掏出紙巾為其拭淚,不多一會兒,一包紙巾告罄,胥克念眼楮里卻一直跟關不上閥門的自來水龍頭一樣嘩啦啦的往下淌,眼楮里的棕色小痣都哭的有些發紅了。秦維賢心疼的將他摟在懷里輕聲安慰著︰
「小念不要哭了,你還有我,還有維賢哥……我一直都在,不會丟下你的。」
「是我丟下了水老師,醫生說,老師本來還能多活幾個月,暑假之後,開始頻繁抽煙,這才走的這麼急,是因為我,他在我睡覺時親我,我……我驚醒之後踹了他,並且很生氣的走了……他……」
秦維賢听到水長東親了小念,雖然說的含蓄,但秦維賢心里仍是又酸又痛,但卻無法發泄出來,只得更緊的摟著他︰「不怪你的,你千萬不能這麼想……」
「我以前跟他說,想抽煙就含著我給他買的棒棒糖,我那天喝醉去找他,他就含著糖,之後開始抽煙,定是以為我生他的氣,心中煩躁不安,這才抽煙解悶……」
「小念,你看著我……」秦維賢知道,若是不在此時解開這個結,小念一定是以為水長東的死跟自己月兌不了干系,那麼秦維賢終其一生,估計都不能再靠近他了︰
「水老師的詳細病情,我問過醫生,醫生說肺癌晚期,藥石無醫,抽煙頻繁可能走的快些,但不抽煙,也未必能保證一定多活多久,總之是有今日沒明天。所以不管水老師是否重新抽煙,都……」秦維賢咬了咬牙,終于狠下心說道︰
「肺癌病人非常痛苦,早些走了,對于水老師而言,未嘗不是種解月兌……」
胥克念抬頭看了他一眼,漠然說道︰「死的人解月兌了,活著的人到底不能解月兌,就像你對莊燁,莊燁死了,于他而言,是種解月兌,于你而言?你解月兌了嗎?」
秦維賢全身猛的一震,僵在那里,過了很久,捏著胥克念的手無力的垂了下來,是啊,死者或許是種解月兌,活人,卻要繼續煎熬。
秦維賢嘴動了動,想要說些什麼,卻見胥克念從口袋里掏出那枚「真愛無坦途」領帶夾,交還到秦維賢的手里︰
「莎翁的《仲夏夜之夢》里還說,lovelooksnotwththeeyes,butwthnd。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水長東更用心愛我的人了,我以前不知道老師的心意,如今知道,回應已是太遲,但是,秦維賢,對不起……」
說完,胥克念便走出了辦公室,時值深秋,天氣漸冷,關門的剎那帶起一陣冷風,吹得秦維賢滿身冰涼,領帶夾稜角割破了緊攥著的手心,有血一滴滴滲出來,饒是如此,秦維賢竟也未感到疼痛,好似原本擺滿了東西的心房突然一下子被洗劫一空,冷冷清清的留下一連串悲切嗚咽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