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家的庭院是島國少有的原生態,野草野花在沿大門的一路上放肆地生長著,更深處是一樹櫻花,在暮春的燻風中揚揚灑下一地的淡紅花瓣。
庭院中有位男子站在花樹下,一襲深色直衣,橫笛于口,閉目吹奏。
這支名叫葉二的笛子是一位妖鬼所贈,此時在花間細細吹奏,音色中仍遺留著承自唐國的幽雅古味。按著笛孔的手指修長卻並不細膩,只因為這位大人偶爾也承擔些武將的工作,對于弓箭之類並不算很生疏。
笛聲漸漸低回,花草之中有只蝴蝶翅膀微微一動,翩翩飛過庭院,停駐在笛子上,似乎在側耳聆听。
最後一個音結束,源博雅將笛子放下,拂落肩上的花瓣,滿足地嘆了一口氣。他背後的廊沿上,一身白色衣裳,頭戴烏立帽的晴明端起酒盅抿了一口,優美的唇瓣微微勾起,說不出的風流味道。
「晴明,真是難得不用為了鬼怪的事情奔忙,好悠閑啊。」源博雅轉身對晴明笑道。
然後他就看見一只巨大的獅子緩緩地在他眼前降下,眼楮平靜地注視著他,口中還叼著一只藍色的胖胖的小獸。
「……」博雅對命運的嘲諷無言以對。
晴明利落地站起身來,執著扇子向狻猊行了一禮,微笑道︰「貴客遠來,榮幸之至。不知您是?」
狻猊打量著眼前這位男子。
這也是一個很好看的人,擁有著這個時代最容易被欣賞的俊秀容貌,舉手投足風度迷人。但相比起它見過的那位很懂得魅惑他人,同時也很容易被他人魅惑的源氏公子來說,面前這人雖然具有相類似的風流氣質,內心卻堅定得多。
對了,據說他是妖狐所生,天生具有靈力。
「你就是安倍晴明?」
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反而被人反問,晴明絲毫沒有不悅,只是頷首道︰「正是。」
狻猊滿意地點頭,變為小獅子的模樣躍到廊上,蹲在晴明先前位置的對面,又對晴明示意道︰「坐。」
晴明從容坐回了原位。
五毒獸勇氣在狻猊開口的時候就一抖翅膀飛了出來,停在櫻花樹上東張西望一陣後,對傻呆呆看著它的源博雅產生了興趣,飛到他面前「咕~咕~」叫著表示友好。
源博雅跟尊容不太好的妖鬼打交道多了,對這種可愛小獸完全沒有免疫力,迅速地跟它玩到了一起。
狻猊睨了玩得哈皮的兩傻一眼,鄭重地看著晴明。
「听說你是妖狐所生?」
這個問題已有不少人問過晴明。但這一次他並沒有如同以往那樣半真半假地玩笑過去,而是低聲回答道︰「是。」
狻猊「唔」了一聲,點頭道︰「你身上確實有來自妖族的力量,可惜……」
狻猊說不下去了。它本來是感嘆晴明身上靈力在它眼里不值得一提,可一細想,如果晴明繼承的妖力也不過如此,那他的母親又能強大到哪里去?
上古大妖的心情比之剛剛蘇醒的那個時候更加不好。它希望找到的是另一位大妖,而不是此地土生土長登不上台面的一些小妖怪。
「你們這個地方也不知怎麼搞的,那些大妖怪都去哪了?怎麼只看見些雜七雜八的小鬼在這兒玩!」上古大妖火氣很大。
晴明抿了一口酒,看到狻猊滿是火氣的目光,又挽起袖子為它斟了一盅。
「我們這個時代,說來十分奇特。鬼怪們喜歡跟人在一起,在他們精神松懈的時候誘惑他們,令他們失去意志力,完全陷入迷亂之中。而人們對于鬼怪,一面畏懼恐慌,一面卻做些貪婪陰暗的事情令鬼怪們更加強大,」他端起酒盅向院牆之外一舉,嘆息道,「您如果止步于這平安京之內,那就只能看到這些,人的與鬼怪的誘惑無止境地糾纏。倒是山林水澤之中有著一些注重修行的妖怪,他們與您見到的這些不同,興許能讓您高興些。」
「你的母親是那種?」
「是的,她被稱為葛葉夫人,是在森林中修行的白狐,很偶然地喜歡上我的父親,生下了我。」晴明放下酒盅,「我能感覺出您身上的力量,如果您的來意正如我猜想的那樣,那麼,我只能說,您可能要失望了。」
狻猊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庭院中的兩傻還在游戲,勇氣抱著博雅的笛子心花怒放,博雅則蹲在一邊傻笑,一臉的受寵若驚。晴明注視著他們,很誠懇地向狻猊說道︰「像我們這樣的人,身為人類卻經常跟人類以外的世界打交道,雖然不見得見聞廣博,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您這樣的力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甚至從古至今無數陰陽師的記載之中,也從沒有出現過您這樣強大的存在。」
狻猊突然開口問道︰「陰陽師?」
「……對,」晴明微微一笑,「像我這樣生而為人卻與妖鬼打交道的人,就是陰陽師。」
狻猊冷淡道︰「我也曾見過人類的巫師,在部族之中地位很高,專門負責跟我們溝通,要求降雨什麼的,想來跟你這個陰陽師不是一回事吧?」
「……」
天氣並不熱,晴明卻覺得後背汗濕一片。他終于清晰知道眼前的大妖什麼來頭了。
問題是,他一開始猜測這位大妖是來找同伴的,現在知道它來自于哪個年代,不由得更加懷疑︰這位大人到底知不知道平安朝是什麼年代啊?上古大妖這個級別的早就湮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了,還有哪門子同伴存活啊。
他匆匆走入某個房間內找出數本古書,開始跟狻猊講解天下大勢。
「依著你說,現在世間都是你們人類的了?」
「依著你說,除了樹林子里還有個把小妖怪自己修行,其它地方你們人類是見妖怪就殺的?」
「臥槽大妖怪人呢?全都死光了?」
「臥槽,幾千年前就死了?」
狻猊狂化中。
晴明苦笑道︰「是的……我們這個時代距離您的年代已經有數千年之久……」
狻猊怒視他︰「他們怎麼會死?」
「……人類是沒有這個力量的,您放心吧。」
狻猊哼了一聲。
晴明將翻開的書本整理好,深思道︰「至今為止的記載中,沒有任何關于上古大妖如何隕落的描述,只是有些大妖在後來的傳說中成為人類口中的神明。人們都說,他們在天上居住,護佑人類。」
狻猊打斷他︰「這樣說來,它們也可能還沒死?」
晴明無可奈何道︰「沒有古籍記載,我也不能肯定。我只是認為,天上地下之事甚是虛無縹緲,人類是無法觸及的。如果您能真的尋到天上去,也許可以證實真假。」
「那麼晴明,所謂的天上,是指的你這個世界的天上,還是另外一個世界?」
晴明笑了,恢復到最初那種風流神氣,半真半假道︰「您自天上而來,心中自然有答案。」
狻猊拿這個狐狸一樣的男人沒有辦法,一爪子拍去招呼五毒獸道︰「勇氣,過來,我要走了。」
勇氣吭哧吭哧地抱著笛子過來了。
「……還給那傻瓜!」狻猊怒道。
勇氣搖頭,眼巴巴望著博雅。博雅老好人不忍心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這支笛子就送給它吧,作為臨別的贈禮。」
勇氣也「唔唔」地點頭。
狻猊無語,朝櫻花樹揮揮爪子,一根枝條應聲而斷。狻猊吹了一口氣,那根枝條飛到源博雅面前,浮起一絲光暈。而後繁花化為點點粉色的光散落在枝條上,包裹住全枝。不過片刻之間,那枝櫻花已經變成一支美麗的笛子。
博雅驚奇地接過,輕輕撫模,神色之間對這笛子極其喜愛。
狻猊對他頷首︰「不好貪圖小輩的禮物,今日便以這支笛子回贈,也算謝你對勇氣的愛護。」說完之後,狻猊帶著勇氣離開了。
博雅目送他們消失,轉頭問晴明︰「晴明,它們是誰?」
晴明嘆了一口氣︰「惹不起的大人物啊。」又看了博雅手中笛子一眼,臉上浮現一種不懷好意的神情︰「博雅,以後隨我捉鬼去吧?」
博雅大驚︰「咦?」
「捉鬼的話,」晴明的酒盅朝博雅的笛子舉了舉,「那支笛子比以前的更好用些。」
「真的?」
晴明只是微笑,不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