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龍金色的眼楮注視著火紅色的小獅子，微微頷首，說道︰「狻猊，你自何處而來？」
狻猊有些落寞地低下頭︰「當年在大荒，父親將我封印在石碑中里，過了很久我才解開封印，當時已經是數千年後了。此後我在異界流浪，去了不少奇怪的地方，這才到了這里……」
燭龍神色不變，依舊問道︰「你流浪了多久？」
小獅子屈指一算︰「以我的時間來論，大概是數十年吧。」他似乎自己也意識到為了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來抱怨實在顯得太嬌氣，于是仰起頭軟軟地沖威嚴的神靈撒嬌︰「燭陰大人，我好想你。」
還沒等燭龍有所反應，狻猊就收到來自身側下方一道驚奇的目光。紫英背著劍匣，白衣藍袍挺拔地站立在原地，肩膀上趴著一只五毒獸，一臉復雜地打量著他。
靠，丟臉了。
狻猊轉過身去，天空中威嚴巨龍的眼神溫和了少許，「嗯」了一聲，揭過撒嬌一事不提，淡淡地問道︰「你已化形了？」
小獅子搖了搖頭︰「還沒，不過是學了九尾狐族幻形的法術而已。」
「原來如此，」燭龍沉吟了一會兒，「既然是到了這種時候，那便留在不周山吧。」
小獅子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說道︰「什麼……什麼時候？」
「成年的時候。」燭龍答道。
「你自上古而來，未曾經歷這千萬年間天地之變化，難道就沒有發現，此地靈氣遠不及昔年的大荒？」
狻猊喃喃道︰「發現是發現了，可我以為那是正常的。」
「放在你身上就不正常了，」自亙古就已經存在的創世神靈如此說道，「千萬年間，大荒之中的妖族飛升的飛升，隕落的隕落，除了天上仙界還能有足夠的靈氣，凡間任何地方，包括昆侖、不周山，靈氣都已經薄弱了很多，故此，這些年來成長起來的妖族都不似上古，需要長時間汲取天地元力才能化形成年。」
燭龍注視著狻猊，金色的眼楮看上去十分溫和︰「你身負上古元力，除非令你待在不周山，以我神力助你化形，亦或是送你到仙界，汲取仙界之力，否則必然虛弱而死。」
小獅子瞪大了眼楮。
這樣一番話也完全震驚了站在地上的紫英。人間千萬年，多少上古事已經湮沒，他以一介凡人之身修仙問道，所知十分有限，听到這創世之神淡淡說來，竟似顛覆了他十幾年來的全部認知。
燭龍緊接著便提出了問題︰「狻猊，你想去仙界嗎？」
「……我在妖界听說，是伏羲大人創立了仙界？」小獅子猶豫道︰「我向來不喜歡他，當年大荒多少爭端，都是因他一己私心而起，再說這個人也太無情了些……」
「伏羲之行事，也有他的道理。」燭龍不置可否，只是說道︰「既然你不喜歡仙界，便暫時留在不周山吧。」
狻猊點了一下頭，眼皮當下便耷拉了下來，小小打了一個哈欠，趴在地上睡了過去。
燭龍爪子動了一動，小獅子便消失在空中。而後金色的眼楮轉向站在地上的紫英，平靜地說道︰「此事已了，爾等凡人不得久留，速速離去。」
「……」紫英沉默了一會兒，揚起頭恭敬地說道︰「敢問神龍，狻猊……需在不周山待多久？」
「少則數年，多則幾十上百年，這就不是你小小凡人能夠插手的事情了。」燭龍道。
紫英皺眉。他不擅長爭辯，但幸虧早前跟狻猊相處，習慣了被大妖歧視，故此在神龍這種傲慢的語氣下還能堅持下來，鎮靜地說道︰「狻猊是我朋友。」
「朋友？」燭龍如同听到什麼好笑的事情一般，帶著嘲諷嗤道︰「你一介凡人，壽命不過數十年，轉瞬間便入輪回，與妖族有什麼友情可言？」
虛空之中，似乎有人不滿地喚了一聲︰「燭陰大人。」燭龍恍若未聞，淡淡說道︰「狻猊生為大妖，與本尊、伏羲、女媧、神農等出自同一時代，身份雖談不上如何，但此生為仙為妖，壽命無窮無盡，注定不凡。你區區凡人，不要說一生壽數，便是他沉睡得略微久一些，出來見到的便是你的枯骨。妖凡有別，談得上什麼友情？」
紫英默然半晌，仍然堅持說道︰「此事與壽命無關。」
「即便與壽命無關，也有身份之別，」燭龍冷淡道，「本尊見過不少御劍來此的凡人，自稱修仙問道，對長生之事孜孜以求，于妖族看得如仇敵一般，看你身份，也是如此？」
紫英沉默以對。
燭龍冷笑︰「凡人妄想修仙，本就可笑，更何況自以為正義屠戮妖族！我且問你，若是妖界與你等有戰亂發生，狻猊是妖，你當如何？」
有什麼血淋淋的東西被撕開了，那些紫英早已意識到，卻一直不敢想、拒絕去想的東西，就這樣袒露在他面前。
紫英驚在了原地，不停地問自己︰我當如何？狻猊為妖，我當如何？
五歲那年即在雲州種下了厭憎妖物的種子，更因為「仙人」狻猊的相救，他更加覺得妖物是不容于世，理當被消滅的。
六歲入瓊華，師門因妖界之事受了重創，便連他的師公宗煉長老也因妖孽重傷身死，人人都教導他與妖誓不兩立，他也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妖界本來便是惡貫滿盈，有什麼好憐憫？
如此十年，種下的那顆種子在他心里長成了大樹，堅定不可動搖。可是流洲之行，初與狻猊重逢，狻猊便給了他重重一擊——因為他是人，狻猊是妖；因為他在流洲殺了妖，所以狻猊便對他出手。此後相認，療傷，狻猊未曾有過一字歉意，就仿佛那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即便是舊時相識，一旦有這點分歧，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你殺妖族，我便殺你。」這句話狻猊從未曾說出，紫英卻能自他的態度中完全領會。
可以想象紫英有多麼不知所措。
如果換了一個人，也許影響並不是那麼大，可是狻猊對他而言，意義完全不同。他對仙人最初的那點向往便是源自于他，修仙問道，在最初那個六歲孩童的心里，也就是像狻猊那樣，可以自由來去天地，可以濟世救人，可以擁有遠超凡人的力量，保護自己在意的東西。
與狻猊一般，談笑間不經意的強大，便是紫英對劍仙最初的期待。
所以，當同一個人告訴十年後的他，他是錯的，殺妖是不對的，他心里記掛了十年的這個人一樣是妖族，他雖然惶惑，卻也開始自省。
興許他真的是錯了吧，既然狻猊是妖，那麼世間的妖自然也有善良的。他斬妖除魔，只需要除去那些在人類中為害的妖就好，反正他又不是行事完全不問是非的人。在狻猊一句句要吃他的笑謔中，他已經想了這麼多，反省了這麼久，學著把妖分開來看，希望不至于跟狻猊成為仇敵。
這完全是他單方面的妥協，盡管他不能理解這只大妖那般傲慢歧視他算是怎麼回事，可是想一想，剛認識的時候，他就是一個弱小的孩童，重逢時又雙目不能視物，落魄到這種程度，要人高看他一眼也難。
自尊受傷，可是心里做出了退讓。他就算本性有些高傲，在狻猊面前也潰不成軍，只能一步一步這樣讓著，無可奈何，卻並沒有覺得太多不甘心。
出來流洲，狻猊突然昏迷，他自問，一路帶著他往不周山來，心中有沒有一點得意，覺得自己足以護住他？
方才神龍問狻猊願不願去仙界，他自問，有沒有一點興奮期待，覺得狻猊不是尋常妖物，自己終于與他可以攜手同路？
甚至之前，狻猊口中說著吃掉他的時候，那般親近，他自問，心中可有十分喜悅，覺得不忍、不願、不想說出別的煞風景的話？
似乎都是有。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如此……
心里有什麼東西在怦怦跳著，紫英只覺得駭然，怔怔地抬頭，對上神靈淡漠的眼。
「神龍……」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如此暗啞。
「你當如何？」燭龍平靜地問道。
紫英無意識地回頭望了望昆侖山方向，在那兒，有他的師門，視如家人的長輩、晚輩、師兄師姐，他們傳承著上一代的劍術心法，也繼承了上一代與妖界之間的血海深仇。
掌門是怎麼說的？
——昔年本門與妖界一戰，多少弟子就此埋骨，連前代掌門都未能幸免……
師公是怎麼說的？
——你當終身以修仙積德、捍衛天下為己任，對本門更不可有叛逆之心。
這叛逆之心，也包括了與妖的來往吧？
「這沒什麼的……」紫英閉了閉眼楮，慢慢說道︰「狻猊不是不問是非之人，我也不是……為友為敵，斷不會因身份改變……」
燭龍道︰「倘若某天妖界與凡人爭執，無關正義，只看身份立場，狻猊護妖，你當如何？」
虛空之中有人不耐煩了，不滿地說道︰「那就一決勝負，定下生死。紫英，就算是敵人也可以做得坦蕩點的啊。」
「……」紫英默然，良久之後，方才頷首︰「好。」
燭龍頗覺有趣，打量著紫英說道︰「這麼心軟的凡人……」
紫英沒有理會，望著虛空之處，輕聲說道︰「狻猊，既然將你送到，我就回昆侖山了。」然後又對燭龍俯身行了一禮，御劍橫空，一言不發地離開。
剩下來的五毒獸有些惶恐，撲扇著翅膀飛到先前狻猊所在處東張西望，急得不行，唔唔地叫著，試圖把狻猊叫出來。
沒人理它。
燭龍目送紫英離去，轉回來看著勇氣，威嚴地說道︰「本尊不留外人，速速離去。」
五毒獸還有點猶豫，一道雷劈了過來。勇氣頓時淚奔，大哭著飛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十五歲少年的心意，跟二十多歲兄長的寵愛。
多少還是有差別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