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委大樓有些年頭了,二進院的大敞樓,三棟樓彼此割離,中間連著木長廊,即使打著赤腳,走在上面也能听見沉悶的響聲。吳普最喜听到木長廊怨屈的抱怨聲,不諳世事的那幾年,他就能夠在這無味的悶響聲中獨自玩耍一整天。
樓子里的叔叔嬸子們都說這是個怪孩子,也是個不讓人操心的乖孩子。那時候父親總是忙里偷閑的悄悄走出在三樓的辦公室,然後一臉溺色的望望兀自樂在自己導演的游戲中的兒子,再心滿意足的走回去。
二樓長廊盡頭的雕欄上有一處不相宜的豁口,湊近看去,烏青色的漆面上有一抹暗暗的別色。
「想不到你還在!」輕輕地撫著這一塊豁口,吳普笑的無比懷念。
六歲那年,他在這長廊上練習翻跟頭,不想卻翻過了勁兒,額頭不偏不倚的撞上雕欄,將這模不出年輪的翠柏木磕出了一道豁口。他的額頭也破了,流出來的血洇在雕欄上,慢慢地就變成了這一抹暗暗的色澤。
撫著雕欄,吳普憶想著兒時的趣事兒,習慣性的抬頭看向三樓,堪堪看到一抹影子極快地藏進一根檐柱背後。
「爸!」心髒像是一架堆放多年的古琴,某一根弦忽地莫名一顫,彈落背上的灰塵同時,一抹艱澀的音符蕩出,吳普的眼角猛地一抽搐,一抹濕痕掛在了眼角。
雖只是短促一瞥,但緬憶多年的身影哪能分辨不出來。于是他快速跑上三樓,望著那個一臉胡茬的清瘦男人,他笑了,笑的無比開懷,無比放肆。
吳普臉上笑著,心里卻是陣陣波濤,原以為父親走的絕決,此時才明白,這個一生平和的文人心里也在糾結,也在不舍,不然,他為什麼長久地望著二樓的長廊?
他是在作別,在與兒子作別。他沒有勇氣直面妻兒囑咐後事,便把兒子自小玩耍的地方當做了死別前的最後撫慰,聊以寄托不舍情感。
一點一點的將父親的內心忖度出來,吳普笑的越發開懷,只是,他胸膛里那顆包含著三十歲靈魂的心靈卻止不住大笑背後的酸澀,一滴眼淚滑出了眼眶,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終于,他哭出了聲,卻依舊沒有停止臉上綻開的笑,它們像是雛菊一般隨著晨露在不斷開合。
「爸,好久沒吃您做的飯了,沒忍住,所以來問問您晚上回不回家。」
「……」
「穿的像個什麼樣子——」吳安清極力地舒展面部肌肉,可著實難以擠出一絲毫笑容或者一絲毫其他情緒來掩飾此時內心的慌亂,他只好別過臉去,佯裝發怒的責問一聲,然後準備回辦公室。
吳普跟上去,錯身一擠,擋在父親身前,道︰「剛去打了一場球,沒來得及回家換衣服。爸,我真想吃您做的飯了,就像是十幾年沒有吃過一樣的想。晚上,您回家嗎?」
吳安清心頭一顫,好幾天沒打理的下巴不自禁的抖閃幾下,眼神在兒子的臉上一瞟,卻是立馬離開了。他看到了一抹疑似歷盡世間事的蒼涼,那本該是抔土掩身時才見的緬懷,卻真切的出現在兒子的眼楮里,這讓他驚詫莫名。
他毫不懷疑同床共枕的妻子能夠覺察到他的訣別之意,但是兒子莫名其妙跑來說的莫名其妙地話卻讓他驚惶起來。
誰不希望長久地活下去,但是活下去之後呢?可三百萬的負累會拖垮這個家,他不敢想象背上三百萬債務的家庭會變成什麼樣的慘況,他不忍去想,也不忍見到這樣的結局,所以才要以死來解月兌這一切。
所以他要極力的掩藏心中的不舍,他怕多看一眼兒子,心中便多一分驚惶,他更怕這驚惶使自己萌生退意從而給妻兒帶來更大的災難。于是,他繼續佯裝發怒,沉聲斥道︰「快回家去洗澡換衣服,打扮的活像二,像什麼話?」
父親的掩飾瞞不過吳普。他內里的靈魂穿梭兩世,早已經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在父親低沉的聲音里,他只覺得心里蔓延著一溜兒的痛。
父親是個文弱的文人,二十歲入仕,在沒有得到牛家的助力下,獨自奮斗十五年才有了今天的地位,這是一個極為艱難的過程。在父親看來,他的成就是家庭安定的根本所在,他的清廉也是妻兒倍感榮耀的資本。如今他的生命有了瑕疵,自然就要一力承擔,斷了別人可能對妻兒予以口舌的把柄。
對于一個性格傳統的文人,這種簡單的思維模式並不足為奇。
前世里獨自生活的十五年里,吳普極為細致的分析過父親這類人的人格,卻是每每搖頭。這種幾近于迂腐的思維模式毀了他和母親的一生,偏偏他一點兒也記恨不起來,反倒是懷念父親的次數遠較于母親。
從林二嬸子的商店出來,接受重生的現實之後,他不假思索的就朝向父親所在的地方奔跑,卻並不是因為父親將在這個傍晚自殺,而是潛意識里,他先想到的就是這個迂腐的行走在仕途人父親,而不是母親。
無奈地搖搖頭,沖父親笑笑,吳普攤開手遞出手中的彩票,「爸,這個給您,稍後您照著上面的電話咨詢一下,听說好像中獎了。」
吳安清眼中沒有太過明顯的波動,實則他心里卻是波濤暗涌。臨死前他沒有勇氣回家再看妻兒最後一眼,卻不想兒子自個兒跑了來。心中愧疚之余,當下暗暗下定決心,這是兒子讓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一定要做的盡善盡美,雖然他壓根兒就不相信兒子偏就那麼好運會中了獎。
「那沒事兒的話我回去換衣服了。」吳普轉身走幾步又停下來,背對著吳安清,道︰「爸,一會兒我去買菜做飯,晚上早點回來,我和我媽一起等您。」
…………
一直到兒子的身影淡出視線,吳安清才頹然轉身回到辦公桌前。厚實書桌是花梨木制的,百十年過去,它的身上卻沒有留下多少歲月的痕跡,依舊堅實。書桌上,一沓厚厚的白底紅格的便箋就在手邊,第一頁紙上,已經寫下了兩個極為蒼勁的鋼筆小楷——遺書。
目光落在便箋上,吳安清的神色黯然,長長地嘆一聲,半晌之後才將兒子給的彩票在面前認真地鋪平,然後照著上面的號碼撥了過去。
彩票算不得新鮮玩意兒,鎮委大院就有好些人期期投入,吳安清對此並不感興趣,他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事,如此鄭重地傾听電話里的聲音,只因這是臨死前能夠為兒子做的最後一件事情,別無其他。
電話里的女聲清新而靚麗,按照她的提示,吳安清一步一步地按著號碼,總算是到最後一步了。目光落在彩票上面,他的神情卻慢慢地凝滯了……
電話里的女聲連續將中獎號碼報了兩次,他卻是久久沒有回過神來,保持著听電話的姿勢足足十來分鐘。之後,他驀地一顫,目光再落在彩票上,卻是驚愕起來,像是虔誠的朝拜佛徒突然見到了傳說中的聖光。
「真的……中獎了,五百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