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GL) 花朝賞花(五)

作者 ︰ 君朝西

潔白似雪的涇宣展開,長鋒羊毫飄逸如行雲,落筆四字︰

青鸞鞠社。

羊毫柔軟,向來被書家評為筆力不足,這四字草書卻是剛健有力,又如破空騰起,連筆流暢自如,宛若天生一體,何棲雲當先贊了個「好」字,師師哼道︰「又有精進了。」

衛希顏方擱筆退身,鞠社小娘子們就迫不及待湊前去,圍著長案直樂呵。陳如瑛喜得合不攏嘴,瞅著那幅字想捧又不敢捧的模樣,李秋雲眼楮都快要湊到宣紙上,一勁道︰「真好看!真好看!」朱青推開她,撇嘴不屑,「好字給你鑒賞,就如瞎子點燈——白費蠟。」李秋雲大怒瞪眼,這當口卻不好發作,只得哼聲作罷。

葉杼沒有擠前去,心細地拿了丫鬟托盤里的熱巾子遞去,衛希顏微笑看她一眼,接去拭了手,又順手遞回給她而不是旁邊的丫鬟,動作隨意中透著幾分親近。

師師和棲雲、虞洽三人閑閑立在右側幾步外,將這幕看得清楚,媚眸立時閃過一抹興味︰這是一個?

衛希顏無心留意某人心頭正翻涌的興奮,見十幾人擁在長案前,外面的擠不前,正急得墊腳朝里望,還有四五個文靜的立著不動,其中就有謝家那位小姑娘,眼里卻都流露出殷切,便道︰「如瑛,你和秋雲展開給大家看。」

二人高興應好,小心翼翼拿起橫幅宣紙,一左一右展開,方便大家圍攏到前方和左右側都能看得清楚。

桃溪北畔這邊性子相對活潑的小娘子也都捺不住好奇湊過來觀看,嘰喳著說贊,眼里都閃著欣羨光芒。

謝敏嫻站在字幅的左前側七八步外,一雙靜深如木訥的眼眸突然明亮起來,內中仿佛流動著起承轉合的光影,隨著攏在袖內的手指微動劃轉間,眸中光影流動得愈來愈快,似乎和那四道破空而出的草書連在一起。

衛希顏留意了她一陣,唇角勾起笑意︰以這孩子的領悟天賦,或許修習內家心法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她暗里默思著合宜的心法,目光就在謝家小娘子身上停留得久了些,師師媚眸里興味更濃︰又一個?

何棲雲瞥見她這興致盎然的眼色,熟悉得讓人蹙眉,霎然想起那一年天涯閣傲憶闖入山莊時,師師就是這副「捉奸」的興奮表情,心中好笑,伸手掐了下她︰別攪事。

師師回眸一笑,媚態自生︰誰攪事了?

何棲雲橫她一眼︰信你才怪了。

虞洽一旁看得納悶,這二位打的甚麼啞謎?

衛希顏沒留意這邊兩人的眉來眼去,她目光移轉,不著痕跡地打量這些女孩兒,從表情到動作都不放過,由細微處體察她們各自的性情,斂回目光時卻瞥見身邊的葉杼容色安靜,仿佛不為所動,暗咦一聲,含笑低問︰「不喜歡?」

「不,」葉杼仰眸道,「喜歡!」

只是,以前的喜歡,五分是為字,五分卻是為了日後接近這人;而今雖然還是贊嘆仰慕,心中卻是已經無比明確——這不是她的道。

她寧靜眼眸閃耀著明晰堅定的光芒,柔細的聲音道︰「喜之,遂珍之賞之;然書道非為吾長,唯求端謹爾,當不殆專致之道。」

她這話的意思是喜愛就珍藏鑒賞,但書法之道非她所長,只需端正拿得出手即可,不應貪多求精擅,將過多精力耗在算學之外的道上。

不過十五歲的小姑娘,就已對自己的道看得如此清楚,且心定不為外物所動,何其難得?衛希顏對她的喜愛便又多了兩分,看她的眸光愈發柔和,「葉杼,你很好。」

這清柔聲音低得唯她听見,靜眸波光浮動——有這人在,是否,她就可以大道直走?

丁沅倏地回頭,揚起她漂亮的丹鳳眼問道︰「國師,您題的這社名可有寓意?」

立時嘰喳之聲一靜,大家都不由轉過頭來。

衛希顏頷首,「然。」

眾小娘子都睜大了雙眸,眼里有疑惑,有好奇,也有聰明的已在忖思寓意為何。

衛希顏清邃眸光從她們臉龐上掃過,悠悠道︰「青鸞是一種鳳凰神鳥,傳說中青翼展翅,便能飛翔九天……」

她頓了一頓,清醇嗓音仿佛在這刻格外動人心扉,「吾以‘青鸞’為名,是冀望汝等將有一日,能如這青鸞般,自主翱翔于天地,縱使不能飛上九天,亦能活出個自在,遂心願而為。」

大家眼神有的迷惑,有的深思。

陳如瑛想了一會,忽然清脆問道︰「衛帥,您有甚麼心願?」

衛希顏抬眼望了望天空,回眸微笑,「吾希冀天下一統,國家強盛,百姓富足,華夏文明影響四海五洲,源遠流長。」這是可秀之志,便是她的心願。

大家怔了一下,轉瞬眸中仰慕之色更盛。李秋雲仰頭咋舌,「國師這心願好高!」

衛希顏微笑,「是故,當致道不殆。」用這一生去陪伴那人。

姚仲友家的小娘子年方十一,圓圓的臉上還帶著兩分天真,糯糯道︰「所以國師成了國師嗎?」

這女孩兒論年齡不夠入社,孰料京營姚都帥听說陳克禮家的二娘子在鼓搗女鞠社,之後又消息靈通听說衛希顏將執教,嘿嘿笑著硬將唯一的女兒托給了陳如瑛,說是鍛鍛性子,實則是被自家女兒不時冒出的詭異問題攪得滿頭包,拉下臉訓斥又禁不住她的眼淚汪汪,只得禍水東移了。

衛希顏微微傾身,回她︰「如小珩所說,所以國師成了國師。」

姚佩珩(h ng)眨了眨眼,糯糯道︰「爹爹說阿珩要做美玉,國師,‘美玉’是心願嗎?」

眾人撲哧笑出聲來。

張宗顏家的二娘子不由仰臉嘆氣︰笨蛋阿珩,「珩」是佩上玉之意,喻為無瑕美好,不是讓你去做玉!

在楓閣閑話家事時,姚仲友就哀嘆他家女兒引人發笑又頭疼的百般問題,說萬不可隨著她的問話答下去,否則就會沒完沒了,並且朝著越來越詭異的方向去,直讓回答的人瞠目結舌,不知如何作答,偏偏小孩兒還瞪著雙圓圓的大眼楮,讓你覺得不回答她的問題是多大的罪過。

衛希顏這番話有她的目的,怎能被小孩兒牽著走,直接繞過「美玉」話題,問小姑娘︰「小珩最喜歡甚麼?」

姚佩珩掰著手指數︰「最喜歡爹爹、娘親、大哥、二哥,……」眼看著還要數下去,張二娘子晴蘭急得扯她袖子,小聲提醒︰「不是說人,說喜歡做甚麼事。」

她啊一聲,仰起小臉想了想,拍手道︰「我喜歡吃娘親做的點心……」張晴蘭暗里咬牙,「不是吃的!說你最近喜歡做甚麼事!」

她哦了聲,在大家咯咯的笑聲里,又仰臉想了想,才弱弱道︰「我最近喜歡用鏡子望遠。……這對嗎?」她眼巴巴瞅著衛希顏,生怕又不合蘭姊姊的要求。

衛希顏早听姚仲友提過這檔子事,順著她的話循循善誘,「小珩說的是望遠鏡,最喜歡拿來看甚麼?」

「看星星!」

姚佩珩眼眸刷的亮起來,「用遠鏡子能看清楚遠處的房子、樹林,還有人,……可是,為甚麼看天上的星辰還是那般不清楚呢?……國師,是不是這遠鏡子還不夠遠?鏡筒不夠長?不夠大?」

「小珩想的有道理,鏡頭直徑越大,望遠的距離越長,這和鏡頭的聚光能力相關。」

衛希顏唇角勾起笑,接著道︰「要想看清天上的星星,這普通口徑的望遠鏡可不成,需要更大口徑的天文望遠鏡,但這樣的望遠鏡造出來可能重量達上萬斤,會將鏡頭都壓變形了——按目前少府監鏡匠的能力,還攻克不了這個難關。」

大家都听得入了神,真的有能看清星辰的望遠鏡子?那不是神話中的千里眼萬里眼了?

姚佩珩卻已經越過有沒有這種鏡子的可能,皺起細眉很不滿意道︰「就沒有其他工匠能做嗎?」

衛希顏遺憾道︰「就現下的技術而言,大宋最高水平的鏡匠亦做不出來。……或許要經過一代,兩代,甚至三四代人的知識經驗積累,才能有望實現天文望遠。」

姚佩珩一臉失望,「那得活多久呀?活到老都看不到了……」

她猛然握起小拳頭,憤憤地說︰「真是太怠惰了,怎能一輩子都做不出來呢?」天真幼女敕的臉上做出父親訓斥兄長「武業怠惰」時的表情,小人學大人樣很是惹人發笑。

大家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師師三人也笑得掩口,這姚家的女孩兒太有趣了。

卻有二三人忖眉沉吟,似乎從這番對答中領悟到了些甚麼。

衛希顏沒有發笑,仿佛很認真地應和女孩兒的話,頷首宛若惋惜狀,「那些鏡匠若有小珩這般聰明又不怠惰,沒準天文鏡子就能提前造出來了。」

「就是,就是!」姚佩珩小臉高仰,立刻將國師列入了她最喜歡的人之中,腦瓜里琢磨著回家後怎生纏著父親,讓他答應帶自己去少府監看看怎麼做鏡子。

她眼珠兒轉了轉,心想若爹爹不行就去求國師,爹爹說了國師的官最大,宰相見了都要行半禮,肯定能去少府監。

女孩兒想到得意處,一張圓臉笑嘻嘻地,熱切看著國師眼都不眨一下。

希顏何時有這般興致哄小孩兒開心?

何棲雲顰了顰眉,心頭忖思︰希顏想做甚麼?說甚青鸞展翼,飛翔九天?活得自在,遂心願而為?——听著就像是當初引誘自己去樞府般,讓人生出不安于室之心;偏生她的容顏、氣度和言談見識又是這般引人心折,這些年方及笄的小娘子哪是她有心「引誘」之下的對手?

何棲雲微微苦笑,希顏,你可莫要害了她們。

正如樞府女掌書所擔憂的,衛希顏的這番言語已經在一些女孩兒心頭激起了漣漪,有的甚至已蕩起了浪花。

陳如瑛就是這之中的先行者,端正的臉龐陡然綻出英氣,語調甚是有力地道︰「衛帥,我要參考下一期的武舉,進國防軍軍官學校。」她努力練武習騎射學兵法為的就是這一日,卻是頭次光亮地敞在了人前。

大家都吃了一驚,震詫地看著她——考武舉?女進士??女將軍???

小娘子們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了,幾乎都震驚而又懵然地瞪著陳如瑛。

身著大紅騎裝的十五歲少女卻眉目笑得張揚,仿佛這般匪夷所思的話道來只是尋常。

衛希顏毫無驚訝之態。陳克禮赴潭州前曾拜訪國師府,說起子女之事很有些無奈,道兩個兒子敦厚卻少了機謀,最多蒙父蔭求個安穩武職,繼不得陳家將業,唯有幼女如瑛,性毅聰穎,可望造就一番。

或許是因了名可秀這位女主和衛希顏這位國師樞相的存在,名系官員和衛系將領對家中女兒的重視都異于時人,陳克禮在兒子不成器的情況下,對可堪造就的女兒自然便寄予了厚望,遂求懇衛希顏提攜一二。

對此,衛希顏倒是樂見其成,征得可秀同意後,在名花流武技堂的心法中擇了一部適合武將修煉的功法傳予陳如瑛,又叮囑她道︰「武技不求絕頂,兵法雲‘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戰也’,因是策略謀攻為上……」

照小姑娘習武讀兵書這幾年的成果來看,如無意外,參考建炎八年的武舉,當有中榜可能。

唯一需要提前籌謀的,是朝廷允許女子參考武舉。

在小姑娘灼灼堅毅的目光中,衛希顏微笑許下應諾︰「汝若有能,武學必有汝一席之地。」

「如瑛必不負此諾!」她的目光很亮,回話少了張揚,一臉的鄭重其事,顯然不是將衛希顏的話當成一時的虛言誑語。

眾人再次驚愣住了,國師這話是許諾?朝廷真的會允許女子參加武舉科考??

有心思深的甚至已在想︰那麼制舉呢?還有最清貴的進士科?——是不是亦有可能允許女子參考?

何棲雲不由再次顰眉,暗嘆不語。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謝小娘子的正職,哦哦,有位聰明的童鞋猜中了邊,哈哈,某不揭曉,嘿嘿~~~~~~~~

嗯嗯,姚佩珩小姑娘很可愛的說……差點給她弄個姚木蘭的名字,想了想,這孩紙哪是姚木蘭的性情呀……

衛希顏的誨人不倦計劃將繼續實施,堅定不移地引誘花骨朵一代……

然,人活世俗之中,心越高,就越苦,有幾個女子能掙月兌世俗綱常和親族夫族的桎梏?無知或許才是福……何棲雲看得遠,所以擔慮。

PS︰說說幾種筆和幾種紙——

紫毫︰

就是山兔毛制的筆,因其毛黑色,故稱。唐宋時代,宣城(宣州)紫毫的聲譽與地位,為全國其他筆種所不及,「每歲宣城進筆時,紫毫之價如金貴。」

據載,秦國大將蒙恬南伐楚國,路過中山(即宣城、涇縣一帶),得到毛純質佳的兔毫,遂制造出第一批改良的秦筆,後人因此稱豪恬是筆工的祖師。

狼毫︰

即黃鼠狼尾毛制的筆鋒。其彈性,硬度及鋒穎的銳利程度都次于紫毫,而長度卻優于紫毫,可以做比較長的筆頭,且比筆紫毫耐磨,可書萬字。一般認為,狼毫在唐代時已用來制筆。

羊毫︰

即山羊毛,而非綿羊毛。山羊的毛多以白色的居多,也有黑色或其他顏色。用于制筆的多用白色。一般認為,羊毫是從宋代時用來制筆。

另外,還有鹿毫筆(秦代時就有),鼠須筆(家鼠須),豬鬃筆(豬背脊上的毛),兼毫筆(兩種以上之毫制成,依其混合比例命名,如三紫七羊、五紫五羊)。

宣紙︰

原產地是宣州涇縣,後來宣州其他縣也有產,統稱宣紙,但唯有「涇宣」是正宗,書者皆以涇宣為最上品。

毛邊紙︰

因宣紙昂貴,古人一般習字時多用毛邊紙。這種紙本來是用于印書的,但因為紙質好,有人買了書之後裁來練字,所以稱為「毛邊紙」。此紙所用原料,以竹為主,色呈牙黃,質地精良,和後世小學生習字簿用的機制毛邊紙不同,質地遠勝。

油紙︰

專門用于透光和防水的一種精細加工紙,有日用(制傘、糊窗、蒙燈籠)和書畫兩種。日用的多用桑皮紙涂桐油或桃花紙涂冰油制成,具有隔水、透光、防風、耐久的功能。中國的油紙,應該是從唐代起就被漢夷各族廣泛使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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