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GL) 男尊女尊

作者 ︰ 君朝西

清溪無聲,桃香正暖,小娘子們笑聲陣陣。

草地茵席上,豎立著一只花石錦雞雙耳長頸瓷壺,壺頸長七寸,口徑二寸半,壺高一尺二寸,這是只標準規格的投壺,衛希顏如雪雙指拈著柘木銳簇箭飄然立于投壺十余步外,指點眾小娘子擲箭入壺的技巧。

這是飲宴上流行的投擲娛戲,即將箭矢投擲進細頸長壺中,中者為勝,不中者罰之以酒——源自射禮,當時諸侯宴客的禮儀之一是請客人射箭,客人不可推辭,不會射箭即被視為恥;到了春秋年代,射禮漸傾,越來越多的賓客不會射箭,遂用箭投酒壺代替;久而久之,投壺就代替了宴會上的射禮;而後,更成了一種純粹的宴會娛人之戲。

至大宋朝,自從司馬光著《投壺新格》後,投壺便從宴戲又升格為「宴禮」,不僅繼承了射禮的儀節,還繼承了射禮「正己修身」的禮義,有固定的投壺之禮,如︰以司射為主持,樂人奏《詩經-狸首》為伴曲——因這首瑟曲已失傳,遂用琴曲《鹿鳴》替代——投壺的動作應與節奏相和,等等。

名可秀閑話時曾笑道︰「由‘投壺回禮’一事,當知司馬溫公治世之道。」

當然,女眷投壺僅是宴戲,不必遵循司馬溫公的「新格」,便如小娘子們玩的擲箭投壺,不設司射也無奏樂,每局每人只投三矢而非八矢,投中最少者即罰酒一杯。

之前,衛希顏尚在亭中和夫人們言笑時,投壺的贏家多是武將家的小娘子,除了姚佩珩人小力弱不摻和;文官家的小娘子以李秋雲中矢最能,其次贏面最高的竟是葉杼,出乎大家意料,讓人驚詫不已。

她當然遠不及陳如瑛的眼力和腕力,這方面也比不上李秋雲,甚至稱得上「方程式解決實際問題的本事卻是無人能比,投壺前便將投箭距離、箭飛弧度、壺徑以幾個方程解迅速演算,得出最佳的投擲角度和用力大小,試手幾次掌握了用力方式,就幾乎是三擲三中了,直看得丁沅、胡蕪、朱青等人齊齊瞠目。

然而,文官家中月兌穎而出的也就這麼兩人,每局的輸家仍是這一派的小娘子,將以罰酒,所幸女客宴席的甘蔗酒甜醇,不然老早有醉得趴案的,「侍兒扶起嬌無力」了。

其實,擲箭投壺的訣竅無非眼力和腕力,這道理誰不明白?但運用之妙,妙乎一心,其細微處卻不是人人都能領會掌握,而今有衛希顏這般高手臨場指點,縱使對投壺不感興趣的嫻靜小娘子都起了興致,紛紛湊上前來傾听。

到後來,除了何棲雲和虞洽等七八位梅香詞社的女客外,就連桃溪對岸的貴婦都被這邊的不絕笑聲鼓掌聲吸引過橋,爭著看衛國師的臨場教習,人人心中皆暗喜︰既有平日難得一見的國師美色可賞,又有投壺宴戲關竅可得,真可謂一舉兩得也!

葉杼的長嫂是個伶俐人,見此眾香簇擁投壺的光景,立刻暗里吩咐下去,往幾處宴席各添設箭壺諸物。果然,女眷們得了衛國師指點,回席便興起了現學現比試的興致。一時間,溪畔兩邊都是擲箭的喝彩聲和女子們的嬌笑聲,熱鬧之極。

眾夫人坐在八角亭內遠遠觀得這番喧闐景況,卓夫人笑道︰「以往的花朝宴,都無今年的熱鬧呀。」

林夫人笑說「是」,掩袖抿了下嘴,便只笑不語了——有些話不必她這主人家來說。

秦夫人呵呵道︰「往年哪比得今年,往年沒有衛國師長姊,亦無衛國師親至。……不知今後的宴會還有這番熱鬧否?」

這話里別有意味。

日後,女眷宴邀能否請得衛國師長姊或衛國師赴宴,必會成為高門官宦之家的攀比。

韓夫人和蔡夫人同時揉皺了袖內的帕子。

酉初,宴罷人不舍。

眾小娘子都依依不舍,鞠社的已經期盼著開社教習的那天,其余小娘子就唯有悵然相望了——下次再見國師不知何時?

衛希顏偕師師和棲雲先行離席,一眾貴婦殷切上前相話別辭,對師師尤為熱情,邀約下次聚宴的嬌笑語聲不絕。

何棲雲暗笑,心道,這便是希顏所說的「曲線救國」了罷——親近了衛國師長姊就是親近了衛國師,而國師長姊顯然比國師本人更容易親近。

車馬出得桃花莊,行過十余里地,由僻靜的錢湖門入城後往南,經過萬松嶺、八蟠嶺後,即至京城最西南端的鳳凰山脈腳下。

車馬上行至山莊大門,主管雲瑞已恭立候在門階下,笑呵呵稟報說「夫人回來了」,衛希顏聞言一喜,便待往听碧院去,卻被何棲雲叫住︰「希顏,……」

師師嘰咕一笑,將衛希顏推了過去,「你先送棲雲回院。我去看看紅袖,從泉州帶了甚麼禮物……」話音尚在半空,已帶著隨身丫鬟柳腰款款地走出了幾丈外。

衛希顏搖頭失笑,這般急趕著……?——這家伙,還真是唯恐她後院不亂。

「棲雲,走罷。」

兩人徐步行往內院,何棲雲向後淡淡掃了一眼,幾名隨侍丫鬟立時會意的遠遠綴在後面。

靜靜走了一陣,衛希顏側眸見她蹙眉沉靜,輕笑一聲,當先開口︰「棲雲,心里有事就問,端著憋著可不好。」

何棲雲白了她一眼,也不繞彎子,道︰「你當這世間的女子,都如你和名紅袖般,能輕易打破這世俗綱常的桎梏?」

衛希顏否定,「不能。」

何棲雲蹙眉看她,「你今日這般,豈不是……!」

她低喟一聲,仿佛自言自語︰「這心門一旦打開,見識得外界廣闊,又豈是能輕易收攏心的?……最終能遂心願的又有幾人?……縱使有幸竟得心志,得意一時,卻又有哪家郎君能容得妻子不安于室?」

「希顏,你……」這些女子今後可有幸福?

何棲雲靜如幽蘭的眸子盯著她,隱含兩分責備,卻又耐心地等著她的解釋。

「棲雲,」衛希顏道,「你是真正有慈悲心的女子。」

何棲雲靜靜看著她。

「甚麼是女人的幸福?——嫁個好男人,生一大堆孩子?」衛希顏唇邊扯起一抹譏諷的笑容,「這世上有多少為女子是活得舒心的?同側室和妾爭一個男人?還要去撫養其他女人給丈夫生的孩子?」

何棲雲表情滯了滯。

「你看這滿朝文武官員,有哪家後院子只有一個女人的?」

「蘇東坡一闕《江城子》,‘十年生死兩人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仿佛道盡對妻子的深情厚愛,」衛希顏臉上諷色更濃,嗤笑道,「還不是家有數妾。」

何棲雲不語一陣,弱聲道︰「還是有的,……李伯紀、趙元鎮、宋文朗,都只有妻室無妾。」

衛希顏道︰「李綱李伯紀?他是兩袖清風,你當養妾不要錢麼?……咳咳,當然,李伯紀是不怎麼好;再說趙鼎趙元鎮,他四歲喪父,家里無余財,是母親終身未再嫁辛苦撫養他成人,因此才立誓只娶一女侍奉母親;至于宋藻宋文朗,你當他沒娶虞洽前就守身如玉了?」

她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當然,這世間男子,亦不是沒有唯一不二的,我的父親和義父、可秀的父親、十七叔、三叔、清方、小乙、包括你的種瑜……他們都是,還有很多,但放進這個時代,不過是大海里的小浪花,掀不起潮頭。」

何棲雲低嘆,「因為男子為尊,女子是弱者……」

「最初並不是男子為尊,」衛希顏悠然道,「三皇五帝之前,更遠的時代,是女子為尊。」

「啊?」何棲雲愕然。

衛希顏道︰「這從姓氏的演化就可看得出來,姓氏分而為二,女子稱姓,男子稱氏,姓在前、氏在後,‘姓’為‘女’‘生’,這不是女子為尊是甚麼?

「再者,上古八大姓,姜、姬、姚、嬴、姒、妘、妊、媯,都是‘女’字首,傳說炎帝姓姜,黃帝姓姬,舜帝姓姚,大禹賜姓姒,這說明甚麼?說明在男性為尊之前,是以女子為尊,是以最遠古最尊貴的姓皆是‘女’字首。」

何棲雲听得瞠然,理智和學識都說這很荒謬,感情上卻無法懷疑希顏是在胡說八道。

「那後來為何會由男子為尊翻了天呢?」衛希顏問出何棲雲的疑問,回憶著前生時的佣兵伙伴秦瑟琳的考古論證,慢慢道,「上古時代,人類最重要的是繁衍,因此生育後代的女性佔了尊,那時的女性和‘嬌弱’二字可扯不上邊,強健有力,完全有力量統治男性。

「但隨著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安享部族男性狩獵的供養,女性漸漸由主力作戰退到後方,肌體不再強健,奔跑不再快捷,身體的力量開始弱下去,當發展到一個部族的獵物都是由男性獵取時,他們如何甘心地位再屈于身體力量已不如自己的女性之下?

「順理成章地,發生了‘造反’。在那個和大自然搏斗,拼死求生存的時代,沒有甚麼道德綱紀,拳頭才是道理,實力就是尊,誰強誰就在上面。」

她笑嘻嘻來了句︰「就好像上古時候,兩□媾時,是女子在男子上面。」

何棲雲臉色大紅,忍不住掩了袖,低嗔了聲︰「希顏!講正經的!」

衛希顏撲笑,眨了下眼,「我說的很正經呀,這交……咳咳,那啥的上下不同,這是很重要的演變,表明了男女尊卑地位的變化。」

見何棲雲斜眼嗔她,衛希顏捂唇咳咳一笑,接著道︰「女子為尊時,部族中的女人可以擁有很多男人,生下的孩子只知母,不知父;同樣,男子為尊後,也可以同時擁有幾個女人,但女子為尊的一些慣俗影響還未完全消失,孩子還是以女子的姓為血緣標記,所以有‘同姓不通婚’之說,沒听說過‘同氏不通婚’罷?」

何棲雲不由點了點頭。

「男人掌了部族的權力後亦很不安吶,萬一哪天再被女人奪回了權呢,萬一哪天又是女人為尊呢?翻身做了主人的男人當然是不肯的,于是聰明地從各方面弱化貶低女子。

「他們首先吸取了女人為尊時的教訓,絕不能驅使女人去森林里拼死拼活,而是要繼續‘養’在部落里,從身體力量上徹底壓制——女人就得‘嬌弱’。……這麼一代一代遺傳下來,女人的骨架能不嬌小?力量能不弱小?」

這就是遺傳學的力量。如果將男人養在後院,女人都出去打拼,這麼遺傳個一兩千年,男女的身體力量還不掉轉?似乎審美上覺得不可接受,但男剛女柔的「審美觀」本身就是時代的產物。

「男人們很聰明,知道光從身體上削弱不夠,還得從思想上馴化。于是,要教育女子淑靜柔順;要灌輸‘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總之,以男子為天;要告誡女子守‘婦道’,守女誡女則;要將女子養在內院深閨,守貞守名節……

「正如歷史是由強權者書就,所謂女人的綱常貞德,自然是由掌權的男人來定。……吾等女子以為合理的,不過是被馴化的認知罷了——以為這就是天經地義……」

作者有話要說︰小編不經某同意,私自一腳將某揣上了活力更新榜……讓偶死吧!!!二萬一啊二萬一

這一周難道要日更?咬手絹淚奔……

貼個PS︰

司馬光《投壺新格》,所定的投壺方式,有「有初」第一箭入壺者、「連中」第二箭連中、「貫耳」投入壺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壺,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壺」箭箭都中者、「有終」末箭入壺者、「驍箭」投入壺中之箭反躍出來,接著又投入中者,等等。

司馬光為相的治政時代,簡言之,就是︰修身正己持儉,道德禮儀治世。

毫無疑問,司馬光是位真正的德行君子,只是,他的治政方針,便如一條腿行走;

和另一條腿行走的「以利謀國’的王安石,是尖銳激烈的對立。

兩條腿打了起來,國家這椅子能不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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