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宮 番外三章

作者 ︰ 思君如故

(一)絕

大皓的國主,是女人,且是天下第一的女人;大皓的天下第一的男人,那便是謝子才了。

大皓之中,誰人不識謝子才?國師之尊,驚才絕艷,能文能武,真真的天下第一人。

可惜這麼個人物,生不逢時。

「生不逢時啊……」

眼瞅著,那扶姜的大軍就快要攻進了臨暉城,謝子才一步一步往宮里去,一路上繁華不再,宮里也是清清冷冷,不見有多少人。

這一代帝君治世,不過十年有余,國運日衰,民不聊生,實在怪不得她,這一切皆是天命不由人。

帝君所居,名為齋宮,謝子才平日進了齋宮,總是有諸多禮儀,總是有諸多麻煩,今日輕輕松松地便走了進去,未有人攔,未免感慨萬千。

「陛下……」

找了一圈,總不見人,謝子才想了想,決意往那棲鳳殿去。

帝君一生不婚,後宮之中添有鳳君一名,執掌後宮大小事宜,然而自此任帝君登基來十年,鳳君之位空懸,故此這棲鳳閣也落了空,冷清得很。

他來到棲鳳閣,果然見帝君坐在屋內,兩眼空空,懷里抱著一名嬰孩。

「陛下早啊。」

帝君听見他說話,抬起頭來,淡淡一笑︰「國師大人也早啊。」

閑話家常,如同市井鄉間的人家一般,氣氛融洽得很。

「陛下,扶姜的大軍就要入城啦,轉眼兒到了這宮里可怎麼辦?」

「這我也知道,所以不是叫人都散了麼,國師大人還不走吶?」

帝君一笑,觀她容貌,清艷端莊,氣態非凡,大軍壓城半點不驚。

謝子才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陛下還沒走,我怎麼好意思走呢?」

帝君笑不可遏,謝子才只見她懷中的嬰孩,粉雕玉琢,可愛無比,正是蓮池之內新誕生的皇太女,自誕生到今日,名兒都還沒取。

帝君倒也不罵他無禮,忽然問他︰「國師是哪年來這臨暉?」

「我都忘了。」

說是忘了,其實沒忘,謝子才只是不願說罷了。

帝君道︰「國師原是北方人,這麼多年,不知習不習慣這南邊的氣候?」

如此傾危之刻,說這些閑話,謝子才面上是笑,心里卻一窒︰「陛下心里都明白,臣是瞞不過的。」

帝君拍拍懷里的皇太女,只笑。

「我哪里明白?我就是不明白,謝大人自扶姜來,入我朝為國師,十載來,又是娶親,又是生子,也算得半個大皓人;我麼,自問待大人不薄,誰知道謝大人還是更愛舊主,要不是我知這大皓氣數已盡,怎麼也要在你身上留下三刀九劍……不然太便宜你了。」

謝子才道︰「一人難侍二主,只是遇見陛下遇得太遲啦……」

說謝子才是叛臣都冤枉了他,他自扶姜來,為盡扶姜事;帝君偏又是帝君,實在無奈得很。

一句太遲,牽動帝君的情緒,瞬間她的笑臉,變得不是那麼從容。

「是啊,要你入宮當鳳君也不肯,又想盡了好處,混到如今,也是國師了,還娶別的女人,真叫我生氣。」

帝君自來是好教養,說到生氣,也不過是眉頭一皺,並不見盛怒之容。

兩個人坐在一塊,近是近,還有距離,兩個人的手,也只差那麼點,就能握在一處。

可是這已經是最近的距離,再也無法更近了。

「你們大皓人,都這麼信天命?天要亡你,你就半點不爭?」

「天命這樣的東西,你信,就是真,不信,它還是真,爭如不爭,何必爭?」

大皓與扶姜自來是民風不同,帝君隨口回答,並不在意。

哪個王朝能千秋萬世?不過貪心莫在自己手上滅國,她不過是個倒霉催的,恰好遇上了。

「你也算個妙人,打算受降麼?我自問,還能幫你說上幾句好听的話。」

「有勞,不必。」

「哦,那你是預備要死了?」

帝君听到謝子才這個問題,不由得瞪他一眼。

「什麼話,到了你嘴邊,就不見得好听……我這樣的,史書上一般兒都能寫是為國捐軀。」

謝子才噗笑出聲。

但帝君卻不再說話,沉默不語,謝子才見狀,也隨之沉默。

忽然听帝君道︰「你說,怎麼讓這孩子活下來呢?」

「這可就難啦……」

斬草要除根,哪個國君,會令這樣的禍害留下來?謝子才實在想不出來,想得忍不住皺起眉頭。

又听帝君道︰「你家兩位公子,未免太單調了,添個小妹妹應當無妨吧。」

謝子才扶額。

「做什麼?」

「天底下有你這樣托孤的人嗎?」

「那你要我怎樣?哭著求你麼?」

她一臉的為難,堂堂的帝君,如果真要她哭著哀求,大概真的很難。

謝子才看她的神色,忍不住想去模模她的臉。

這人的臉,白玉無瑕,且冷且艷。

可是他不能。

「這實在太難為我了。」

謝子才心中感慨,美色當前啊,卻是這樣的話題,真叫人不甘心。

「你出賣我朝,我也很為難啊。」

「哎呀呀……你這是要同我討恩情了麼?」

帝君懷里的嬰孩,扭了扭手,睜開了眼楮,謝子才看她那雙眼,大而晶亮,猶如浸了水的葡萄,可愛極了。

這是個極漂亮的孩子,長大了之後,大約也能同面前這位帝君一樣,出落得明艷照人。

哎呀呀,將來還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如他一般才貌雙絕的男人吶!

他看得太認真,不知不覺看了許久,唯有帝君的一只手,攀住他的手腕時,他才反應過來。

「加我這顆人頭,怎樣?」

帝君的眼神是熱切的,他不由得避開她的視線。

「一命換一命,原是很公平的事。」

相識十數年,名為君臣,無論公事,還是私交,謝子才覺她是第一次動容,第一次激動。

竟是為了這樣的事……這叫他情何以堪?

「我要是取了你的命去討功,再把這孩子殺了,你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謝子才說得好認真,帝君听得卻笑了。

「你要是這樣,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啊——」

閑話一場,卻听到外間,隱隱肅殺之聲,漸漸逼近了。

「哎呀,你們這幫北方蠻子,行軍未免太快了——」

她如此抱怨謝子才,忍不住打量了他幾眼。

還是如當年初見般,身形高挑頎長,豐姿俊秀,實在很像南方秀士,難料他出生北境,是那扶姜派來的奸細。

奸細就奸細吧,她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地竟喜歡這樣的人物——說話是不著調的,做事是不按常理的,到底有哪里好呢?

要他做鳳君,他拒絕也就罷了,為何又要道出自己是奸細呢?

傻子一個。

「喂,你想好了沒有,再不答應,我就要殺你了。」

帝君舉掌,真氣凝結,謝子才再不答應,她就當真先殺了他算了。

謝子才道︰「這樣欺負男人……誰敢喜歡你呢?」說完,站起了身,把帝君懷里的嬰孩抱進自己懷里,嬰孩驟然離了熟悉的懷抱,察覺氣息不對,哇哇大哭起來。

帝君道︰「客氣,誰也沒叫你喜歡。」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外間的喊殺聲,又近了幾分,可是兩人的面上,越見輕松。

轉眼兒,扶姜軍士就快要殺進來了,謝子才轉身要走,走到兩步,忽然問︰「對了,我怎麼好像忘了,陛下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帝君站了起來,他是真忘,還是假忘,此刻,都不在重要了。

她道︰「我的名兒久來沒人叫,自己都快忘了……我名妙斐,奇妙的妙,有斐君子的斐……」

謝子才轉身就走︰「真酸的名兒,這回我記住了。」

才邁出一步,忽听後面雷霆之聲,掌風余勁刮得鬢發翻飛,血珠四濺,落在他之青衫袖上。

交托孤女,妙斐此生,已無留戀,便遂天命,自蓋天靈而去。

謝子才一步都沒有回頭。

(二)家

「人不染紅塵,紅塵偏惹人……」

謝子才這輩子,人家都說他是權臣的命。

謝子才說,我 個去呀,換個行不行?怎麼不是娶美人的命?怎麼不是不生不孝子的命?

謝家兩位公子,一位千金,長子名輕汶,次子為輕禾,幼女名輕容。

謝夫人過世的時候,謝子才拉著她的手,謝輕汶抱著謝輕容,謝輕禾在一邊咬手指,謝夫人看看這一家四口,眼楮定定望著謝子才不放,氣息不順︰「謝子才,你……」

謝子才道︰「哎,夫人你要說什麼?」

他低□去,伏首在他夫人枕邊,只听他這聰明靈慧的夫人似是想說什麼,卻沒力氣說下去,手一垂,人去了。

謝子才唉聲嘆氣,卻是怎麼都哭不出來,再瞧他的三個孩子,謝輕汶最大,已明事理,雖然是一張冷漠的臉,眼楮里卻都是淚,再瞧謝輕禾,看看大哥哭了,不明真相地去拉大哥的袖子,被謝輕汶一巴掌拍了腦袋。

謝輕禾莫名受了一巴掌,既痛且驚,立刻哇哇哭起來。

謝輕汶道︰「閉嘴!」

謝輕禾趕忙捂住嘴,不敢再哭。

謝輕汶又道︰「繼續哭你的。」

謝輕禾聞聲,嚶嚶哭了起來。

謝子才幽幽嘆氣,看著他夫人,實在不知道這三個孩子,離了他這聰明靈秀的夫人,他一個人該當如何教養。

謝子才煩憂來,煩憂去,待他夫人的後事操辦完,他終于決定,不煩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要長大,都是常事。

謝子才把三個孩子叫來,雖然一個還在她大哥懷里咬手指頭,還愛親得人滿臉口水,但是教育要趁早。

謝輕汶此時已經有了大哥的樣子,他問︰「爹親叫我們來做什麼?」

謝子才道︰「輕汶吶,你母親去了,從今往後,我有些事兒要同你們說。」

「哦?父親有何要事,即管吩咐。」

謝子才瞅著他,越看越放心︰「輕汶吶,所謂長兄,便是要擔起責任,從今往後,你要管好弟弟。」

謝輕汶的眼神,極像他那過世的母親,那三分諷七分嘲,盡得真傳,令謝子才感嘆不已。

「孩兒知道了。」

謝輕禾在旁邊歪頭听,忽然醒悟︰「听爹親的意思,是不是以後我也要教妹妹?」

看他那驚恐眼神,謝子才想,這倒霉催的孩子,到底像誰?

他道︰「這就不用了,凡事有你大哥呢!」

謝輕禾長舒一口氣,結果又被大哥打了一巴掌,不重。

「爹親,大哥打我——」

又換了輕輕地一道巴掌。

謝輕容養在深閨,長至四歲,當真的是個壞姑娘,大家一處玩,玩不到半日,謝輕禾就去跟謝子才告狀︰「妹子又欺負人……」

謝子才下了朝,正在偷閑,全不在意︰「她欺負你了?」

「沒有,她欺負太子了。」

彼時太子在跟隨謝子才讀書,他與謝輕汶同歲,時常來這宰相府玩耍。

「那你管她做什麼?又不是欺負你!」

「對哦……」

「你管她做什麼?反正將來都是別人的媳婦!」

「是啊……」

謝子才的語氣恨鐵不成鋼,內心實在疑惑,像謝輕禾這樣實心眼的孩子,到底是誰教出來的?謝輕汶雷打下來都是從容不迫,而謝輕容人小鬼大,精靈古怪,唯有謝輕禾……他真是為自己這正直無比的二子捏汗。

不過好在,謝輕容雖然愛使壞,可是從來不對付她那有點傻傻的二哥。

後來,在宰相府讀書的隊伍又壯大了,謝輕容可以欺負的對象變得更多,日子和樂融融。

謝子才想,雖知這日子總會到頭……然而又沒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且顧眼下。

于是端著茶,合目養神,不管謝輕容看見謝輕汶從窗外經過,立刻無心讀書,翻窗逃課去了。

(三)離

變天了。

天上的雨不停,而戚從戎也不撐傘,一個人走在宮中,他所行之方向,是皇後之靈柩所在。

雨之寒,不及心之寒。

皇後偌大的靈堂之前,只有文廷玉一人,他不捻香,不言語,只靜靜坐在那里。

戚從戎見到他,不叩拜,不幸禮,他一掌拍出,棺木的蓋子被掀開,里面果真是空蕩蕩的。

「她人呢?」

「與你何干?」

戚從戎听見這話,怒火中燒。

「文廷玉,你當真是個王八蛋——」

他沖上去,抓住文廷玉的衣襟,就要揍他。

文廷玉冷眼看他。

「是皇帝了不起嗎?王八蛋!我打死你——」

他揮拳,文廷玉也未客氣,直接還了手,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不恃武器,赤架,眼神凶狠猶如困獸。

「你這麼喜歡她又如何?你滿心里為了她如何?她還不是一樣,連你都騙,你以為她對誰有真心——」

文廷玉這句,讓他想起那天他登上城樓,文廷玉是怎麼說的。

他說,三道水紋,橫而為波,煙雨樓之水君,其名謝輕容。

又道,難怪你是怎麼都查都不出來,她一直就在我們身邊,都是我們心聾目盲。

謝輕容騙了他,蘇竹取也騙了他。

想到這些,戚從戎怒火更甚,拳頭直往文廷玉臉上去,身上受到文廷玉的重拳,他竟也不覺痛。

打得渾然忘形,打得雙手血肉模糊,戚從戎忽然痛得想要大哭,但他忍住了,收回了手。

他停手,文廷玉也罷了手。

戚從戎再不看他,拂袖而去。

自那日起,戚從戎再不上朝。

皇後風光大葬,他也不在場。

七日之後,文廷玉下了聖旨,卸去他身上九城都御使知職,令他再赴邊疆。

戚從戎接了旨,那太監還未轉身,他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他要記得,以後再求老子,老子也不回這勞什子鬼地方——」

他之副將曲弄文,忙在後面拉了他,令人送宮里的使者回去。

戚從戎走的那日,謝輕禾來送行,帶了酒,上好的女兒紅。

騎一匹白駒,戚從戎恍惚看他,覺得他還是當年那個,跟自己一樣,馳騁沙場的男兒漢。

做個文官,太委屈了他。

「好友,你都知道,你卻不說。」

「我即便知道,也從來未說自己要說給眾人听,你怪不得我。」

戚從戎笑了一聲,一壇子酒,轉眼干了大半。

「侯府那些人,你且看著時候,令他們都散了吧。」

說完,拉了韁繩,就要去了。

馬行了幾步,他听得謝輕禾在後面問道︰「當真以後都不回來了?」

戚從戎閉了眼,嘆了氣。

「我不回來,你來北疆瞧我,也是一樣嘛!」

听得後面謝輕禾的笑聲,他揮起馬鞭,向前行去。

謝輕禾提了韁繩,亦轉身回去。

三日後,文廷玉接謝輕禾之奏折,奏請辭官歸鄉。

御筆一提,提上二字︰不準!

文廷玉冷哼一聲,將那奏折扔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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