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宮 花自枝頭

作者 ︰ 思君如故

刀門地處南方,之中的裝飾風格卻似是北方,屋舍講求對稱威儀之美,庭園開闊;謝輕容日間走在里頭,隱隱回想起那宮闈的建築,似乎也是如此。

她今日並不同謝輕汶在一處,只一個人出來,沿著回廊向院內走,半路上忽聞琴聲朗朗而來,不辨其來處;謝輕容抿著唇樂,三步兩步,跳上一處假山,四下一望,便尋到了那抹青影。

那是一處亭台,謝輕容提足往那邊去,沒半刻鐘,便已經踏進人家的亭子,听音听見聲音,心緒被擾,鏗鏘一聲,琴弦斷去一根,差些割到手。

那是一把梧桐木造的琴,普普通通,音色尋常,與听音看上去不大相稱。

她時常扶在手上的那把白玉琴,此刻放在一邊;她將面前的琴一推,立起身,抱琴入懷,坐到了石椅上。

「謝輕容啊謝輕容,你真是個禍害,這麼久不見,還是這樣。」

雖然是如此說,听音面上也是沒什麼表情,不覺得心痛,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謝輕容樂了︰「你也還是一樣,面上的表情這麼少,多笑笑會怎樣呢?」

她是個愛笑的,也喜歡旁邊的人也多笑。

可是謝輕汶不愛笑,听音也不愛笑,她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失敗。

「沒大沒小。」

謝輕容正走過去,听音這麼說著,抬手便是一掌襲來,謝輕容亦抬掌硬接,只听乓然一聲巨響,霎時塵囂四起。

二人所用的招式,赫然是一模一樣。

「這一招毀星墜月,你我二人,是一起學的,用這招永分不出勝負。」

回想當年往事,覺听音之唇角,似不可遏制地微微上翹。

「你錯了,當年是我贏了,所以我才是水君。」

听音揚眉,卻不怒。

「像你這樣討厭的姑娘家,到底是誰會覺得你可愛呢?」

謝輕容听了這話,更是樂不可支,笑著行了個禮,也不管听音是看不見的,且道︰「師姐不也覺得我可愛麼?」

一聲師姐,終究令听音的面上露出些微的笑意。

同門之誼,不因她尊為皇後而有任何變更,早該知道她是如此個性。

听音招招手。

謝輕容坐到她身旁,听音伸出手,模住她臉龐,摩挲了兩下,道︰「我瞧瞧……」

謝輕容笑著閉上了眼。

這個人現在長什麼樣了呢?听音想著,手指模到她細細的彎眉,深邃眼眶,挺拔的鼻梁,再往下,模到了嘴唇,柔潤小巧,兩只手再模模她臉頰的輪廓。

「這樣好的模樣,難怪人人都要寵你。」

平淡一句,不羨慕也不嫉妒,只是平鋪直敘罷了。

「又見著我,師姐高興嗎?」

「不大高興。」

如謝輕容一貫的印象,听音是個說話平靜,面容平靜,不愛說好听的話兒,出手與處世一般,都是干脆利落的人物。

她並不算得良善,卻也不卑劣。

同修三人,听音為長,昔年在樓主之前比武,她落敗于謝輕容之手,與水君之位失之交臂。

雖有同門之誼,知道此事的人,卻是屈指可數。

現如今在這里說話,也是周遭並無旁人,才敢說上幾句。

若叫樓主知道,她們二人之關系,絕非好事。

那時候,謝輕容不過七八歲,听音略長一點,也不過年歲滿十,個子矮矮,卻都是一身武功,天資無比聰穎之輩;謝輕容前去問她︰「師姐覺得難過麼?」

听音卻道︰「我不難過,你過來我瞧瞧,你現在長成什麼樣兒了?」

然後也是那樣的手法,自眉毛處開始模索著走,然後自己揣摩一陣,似乎是在心中拼湊出謝輕容之長相,然後才道︰「你現在長成這樣了。」

真是數年如一日,謝輕容沒有姐姐,心里卻想著,大約姐姐就是這樣的樣子。

做錯了事兒會打她,還會罵。

打是輕輕地,罵也是淡淡的,所謂的師父,盡不管事,听音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上,說話做事,都是大人的樣子,有著嚴肅古板的可愛。

謝輕容與她的師姐師弟,甚至師父,都見得不多,因她身份特殊,即使是年幼之時,一年出得一次遠門,還要避開宮中暗衛監視;若長時間不在府中,更會引來太祖的猜忌,連累家人。

學習武藝,都要偷偷模模,那樣的日子,現在想起來,真是仿如隔世。

謝輕容不再去想,卻笑著對听音道︰「我覺得整個人都還是暈乎乎的,怎麼幾年不見,你就要嫁了?」

听音這樣的個性,她是覺得好,可是半點也不撒嬌,男人會喜歡麼……唔,也許大哥會喜歡?

謝輕容歪著腦袋出神,被听音拍了腦袋。

「哎呀,我頭發亂了你怎麼賠?」

听音道︰「那就不賠。」

嘖,這麼一臉正經,叫謝輕容說什麼才好?

只听她又道︰「你來這里做什麼?」

「不過是來……拿個東西……」

還是說得含糊,听音一雙眼雖盲,心里卻是清楚。

「若是要討麒麟玉,只怕付涵芳靠不住。」

謝輕容被戳穿,也不急,只道︰「你對他這麼沒信心。」

「難道你有?」

如此反問,謝輕容不禁沉默。

付涵芳是聰明的,但是他選擇退而居于別苑,足見在這個家中,若真有人只手能遮天,那人不會是他。

謝輕容撇嘴。

「吶,師姐,卻不知這一位大哥喜歡美人麼?」

被一巴掌扇了腦袋,力氣比剛才還重,不必細想,謝輕容都知道她會說哪兩個字——

「胡、鬧!」

說說而已,都這麼認真,倒是跟她之大哥,有得一拼。

謝輕容小心翼翼地吐了吐舌頭,方要說話,忽然立起身來,往後一退,改在離得較遠的一張石椅坐下;听音並不覺得驚訝,素手一撥弦,動卻四方音。

「隨便說兩句話兒。」

「這時候……哪想得出什麼話來說?」謝輕容忍不住抱怨。

不消片刻,只見是付應謙來了,身後跟著幾名清客模樣的人,還有一名小童。

看那小童的衣裳,與當日在涵芳別苑內所見的那名相差無幾。

付應謙見到這二人,似乎是有些吃驚,但立刻臉上露出了笑意。

「大哥。」

「付大哥。」

「是橫波跟听音啊……在這里做什麼呢?」

謝輕容眼一抬,往邊上瞧︰「賞花啊。」

這時節……听音心頭微微泛起漣漪︰哪里來的花啊?

付應謙卻順著謝輕容的目光,看見了枝頭梅花的花苞,不由得笑了︰「是這個時節了,原本覺得近幾日天氣又冷,轉眼,梅花竟也要開了……只是橫波興致很好啊,花苞也賞得出趣味。」

說完,竟咳嗽了兩聲,那清麗的小童立刻遞上了手爐,他接過,一手托著,一手按在上頭。

謝輕容道︰「花自枝頭艷,開不開都是趣味。」

听音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低頭弄弦,卻听付應謙問道︰「听音你這琴弦怎麼斷了?也不叫人去換。」

「大哥費心了,我自己知道。」

付應謙點點頭,又看了謝輕容一眼,道︰「我尚有事,不陪二位。」

說完,人便又走了。

謝輕容看他之背影,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奇怪,想了半日忽扭過頭問︰「師姐,這人是不是喜歡你?」

听音竟然笑了,笑意里全是殺氣。

「若不是心疼我這張琴,現在我就拿它砸在你腦門上。」

謝輕容又撇嘴。

竟然如此生氣,讓她連撒嬌都不敢。

她站起身,拍拍膝蓋,道︰「師姐,我要回去了。」

听音道︰「不要迷路。」

謝輕容听得這話,只覺得好笑︰「師姐,這又不是小時候,我才五歲。」說完,人已經走出了這亭子。

在她身後,听音撥了兩下琴弦,琴聲淒淒,似有什麼攪亂心潮。

為個麒麟玉,落這虎穴,實在有些不該。

謝輕容一路出神,走了半日才發覺听音之話十分有理,這偌大的刀門府邸,內間景致大同小異,又十分不熟悉,走了半日,怎麼就找不著前路了。

當下又倔強不肯服輸,只憑著直覺,往前面走,走了半日,竟覺越發偏僻幽然,謝輕容猶豫是否該往前,只听到前面似乎有什麼動靜,便決心往前走。

誰知道前方,竟是付涵芳,一樣懶洋洋的姿勢,坐在廊下抽著煙槍,煙霧繚繞間,只覺那面目都陌生了。

此處的景致也與別處不同,都是翠綠的竹,映著銀紅窗紗,一片幽深寧靜。

謝輕容便轉身要走,然而腳步才一動,便听付涵芳道︰「謝輕容,跑什麼吶?」

她哪里還走得掉?只好又掉頭,往付涵芳處走,最後坐在了他身旁,兩道眉毛一擰。

付涵芳確實聰明,立刻熄去了火,將煙槍隨手往身後一藏。

「你身上有听音的味道。」

「哎呀,你是狗麼?鼻子這麼尖。」

那寒梅一般幽然的香味,在煙味之中,連謝輕容自己都要忽略了,付涵芳卻是立刻便點明了。

他笑笑︰「我就算化了灰,也記得這味道。」

「你這樣喜歡听音?」謝輕容偷笑。

「我呀……」

後面的話,付涵芳卻是不說了。

謝輕容托腮,等他說後面的話兒。

「你這樣跑出來,你大哥又要擔心。」

「我非五歲,哪里那麼多心可操?」

「你不懂。」

「哈……」

謝輕容從來都是聰明伶俐,少有人在她面前如此說話,她反問付涵芳︰「此話何解?」

「你好得太趣味了,只怕難留住。」

謝輕容的臉色陡然生變。

「好好的說你,不要扯到我頭上……不然我要生氣了!」

最後一句,饒能恢復撒嬌的口吻,謝輕容的厲害,付涵芳也是不敢小瞧。

「說我,有什麼好說的?你也瞧見了,我在這個家中,住的是最偏僻的院子,行的是最低調的事情,要娶得也是母老虎……一雙眼楮瞧不見,心里卻明白得很。」

「娶她你吃虧麼?瞧你這樣,配不上她都是有的。」

付涵芳听了這話,一雙眼凌厲地盯住謝輕容。

「你這樣說話,倒是顯得你們感情很好似的。」

謝輕容倒也不懼。

「付二哥,好好想著我的麒麟玉才是正經……」輕輕巧巧,便將話題撥開了。

付涵芳瞥她一眼。

「指望著我,你不怕沒戲?」

這話,竟與方才在亭中听音之話赫然重疊了起來。

謝輕容拍了拍他的肩。

「放心好了……」

若知此間事務,如此復雜,她早該決定直接穿著夜行衣,將麒麟玉偷出來便完了。

誰還這麼正大光明來作客?麻煩!

只听付涵芳又問道︰「你怎麼還不走?」

謝輕容不樂,她長至這樣大,哪有男人趕她走的時候,莫不是求著她多留一會才好。

「我哪里是不走,我是不認得路。」

付涵芳笑了,拍拍手︰「寧聲。」

那在他別苑現身的小童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了出來,問︰「公子,何事?」

「送橫波姑娘回去。」

說完站起身,撿了煙槍,招招搖搖地往屋內去了,再不往後頭看。

寧聲望著謝輕容,道︰「請。」

說完也不等客人發話,自顧自往前走了。

真真一對奇怪的主僕,謝輕容跟了上去,望著他之背影,忽然想起一事。

「寧小哥。」

寧聲回頭︰「橫波姑娘有何吩咐?」

話雖恭順客氣,面上卻平常。

「我忽然想起,這付府,可有一個人的名字,叫做付佩的?」

寧聲听了,露出茫然的神色。

「從來沒听說這個名字,公子家中,近至父親兄妹,遠至其他長輩叔佷,名姓都是三個字,從來不曾有兩字的。」

說得如此詳細,生怕謝輕容不知一般。

謝輕容笑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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