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宮 心事

作者 ︰ 思君如故

卻說謝輕容正是不知如何將話說與文翰良之時,卻覺馬車一停,正要掀簾問是何事,只听外間方圓道︰「君座,到了。」

謝輕容下車一瞧,此處正是鬧市,前方一處,正是一家客棧。

「胡為庸啊胡為庸,我可真想將你剝皮拆骨……」

輕聲說著這話,謝輕容往謝輕汶那里去,預備同他一塊入內;卻見謝輕汶似乎是若有所思,她十分奇怪,便問︰「大哥,你在想什麼?」

謝輕汶道︰「我在想,今兒我們走的時候,付涵芳看起來有些奇怪。」

「他哪一日不奇怪?」

付涵芳在江湖上的名聲雖是不錯,對私交相好者卻是原形畢露,不說丑態百出,總而言之也是個任性至極的人物。

謝輕汶又道︰「我還突然想起來一個人。」

「誰呢?」

「付涵芳……還有個妹妹,你可曾見過這個人?」

謝輕容「啊」了一聲。

原來數日來覺得有什麼欠缺,此刻才想起來,卻是不止是一門之主不在,而且還未曾見刀門之中,有人提起付涵芳之小妹。

任是閨閣弱質女流,也不至于深藏如此;再回想當日在那名為「玉露風清」的小院,更是心生疑竇。

極少听得付涵芳提起他的小妹,不過這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多年相識,他也從來不曾對謝輕容多提他大哥,也不提他與自己的師姐是有婚約在身的。

師姐自幼跟隨在師父身旁,這婚約又是從何而來?

謝輕容如今細想起來,樣樣都是咄咄怪事。

她扶額輕嘆,謝輕汶便攬住她肩︰「再急著想,此時也未必有頭緒,來去先找胡為庸。」

這倒是,謝輕容便與他一起入內,方圓已經在前方看住文翰良等候,四人一齊踏入那客棧之中,廳堂之中熱鬧非凡,人滿為患,方圓道︰「他就在——咦?」

他手指之處,並不見胡為庸人在。

謝輕容挑眉。

方圓便去問那前台算賬的掌櫃︰「那里坐的一位客人如今去哪了?」

掌櫃抬頭一看,想了一想︰「那位有錢的大爺?方才坐了會,像是要等人,等了一陣似是沒等到,便回樓上廂房里去了。」

方圓依言回稟,又道︰「墨先生住的是最好的天字房。」

謝輕容听完,捏了捏手指,道︰「無妨,我們親自去接他吧,方圓前方帶路。」

說完,一摔袖,便往樓上去了。

方圓只得上前去指路,一路到了天字房,門窗緊閉,謝輕容只覺奇怪,听得里頭仿佛並無內息之聲,猶豫再三,一掌拍開大門,只見里頭果真空空如也,唯有地上,三四道血痕,一張梨花木椅斷了一根腿,淒淒慘慘地歪在一旁。

謝輕容既驚且怒,在她身後看到此情此景的謝輕汶道︰「怎會如此?」

方圓入屋中,查探一番,別的痕跡再也沒有,似乎並未如何打斗。

而胡為庸的人,是被殺,是被劫,全然不知。

「好大的膽子……」

連她水君的人,都敢動得。

「大哥……」

「嗯。」

「動手的人,會是樓主,還是他?」

文翰良在她之身後,她不願意提起那個名姓。

謝輕汶輕輕一嘆,他又如何能知?

謝輕容的面上,似有扭曲神色。

「也是,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處……」

難以查明的事兒,就干脆把那嫌疑者,盡數殺滅算了!

「方圓,你們來此處的時候,有無人跟著?」

方圓道︰「只我出了刀門之後,一路小心,跟蹤之人不是沒有,都一一甩開了;墨先生雖是愛玩笑,做事也是認真仔細……」

謝輕容听罷,手指一捏,真氣四溢,門框四裂,紗帳盡斷,謝輕容之氣焰,如厲鬼一般;胡為庸于她,名為下屬,稱是摯友也不為過,內中情由,不足為外人道也——

謝輕容為自己之事,並不常發怒,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別人要傷她,她只回敬,卻不生動怒;就連殺人,都是帶著笑兒。

報復這樣的事急不得,救人的事兒卻是要急的。

「現如今,去往何處?」

謝輕汶如此問話,將文翰良護在身後,好令她不被如此盛怒之下的謝輕容嚇到。

「方圓,傳令驚燕迷鴻二人速速回來,再傳令回煙雨樓。」

方圓問︰「若是驚燕君不……」

謝輕容哼了一聲︰「他若不回來,那我們二人此生再不必相見。」

輕輕的一句話,卻比往常板起臉來對人說話都重,只因方圓知道,謝輕容此刻認真,比從前更甚十倍。

「那君座傳令回煙雨樓,又為何事?」

謝輕容道︰「我要回煙雨樓一趟。」

「我同你一起……」

謝輕容抬起一只手指,按在謝輕汶的唇上︰「不必。」

「你——」

謝輕容驀地又笑了。

「大哥,我還有別的事兒,要托你去辦呢。」說完,謝輕容收斂了沸騰的殺意,道︰「走吧,站在這里做什麼呢?方圓下樓去,將帳算一算,可別說這里頭壞了東西,到時候又叫我們賠錢……」

「然後?」謝輕汶難得動容。

謝輕容拂袖回身。

「我自有打算!」

一句自有打算,便是不願再多說,謝輕汶知她此刻怒火中燒,無可開解,便不再勸。

隔了千里之遙,戚從戎今日的心情,同樣是不大好。

北疆如今已經冷得出奇,哈出一口氣來,都像要結成冰一樣,夜間領著衛兵巡回一趟,回來十個腳趾都像要發麻。

暮色已深沉,戚從戎交代完軍務,卻是獨自騎了馬,出了軍營,在幾里之外的地方,他背靠一棵柏楊,點起篝火,熱上一壺酒,抵御風寒。

風刮在臉上是干冷地疼,他是皮糙肉厚,早習慣了;獨坐了一會,他終于道︰「瞧什麼呢?風刮著你也不覺得疼?」

樹木之上,翕動有聲,片刻之後,只聞一聲咳嗽。

戚從戎下意識抬頭,只覺得上頭有什麼東西砸了下來,他撇頭一躲,把那小東西捏在了手里,借著篝火,看見是顆珍珠,平滑圓潤,似乎還帶著溫度,忍不住對著火光多看了幾眼。

「瞧什麼吶?還給我。」

聲一至,人也到了面前,蘇竹取攤著手向戚從戎討要東西,戚從戎見她裹得像只白乎乎的球,忍不住吭哧一聲笑了。

「你笑什麼?!」

「笑你像個球兒……」

蘇竹取顯然是少來北方的,耐不住這樣的嚴寒,故此要暗里監視起人來,都難。

哪里有人穿得又厚又重,跟在別人身後的?一般兒地都是貼身薄衣,蘇竹取顯然功夫還未做到家。

還未多取笑兩句呢,蘇竹取又咳了兩聲。

戚從戎站起來,蘇竹取戒備地看他,卻見戚從戎走到馬前,自鞍下掏出一樣東西,走回來,丟在蘇竹取身邊。

原來是張皮墊子,他道︰「坐吧。」

蘇竹取偏不坐,卻也站不住,于是蹲了下去,看她這樣的姿勢,戚從戎更加覺得好笑。

「你是在 什麼呢?」

蘇竹取道︰「我沒有!」

戚從戎擺擺手,表示當真是怕了她。

一連這麼多日子,她都未曾離開北疆,若是說怕任務不完成,會被謝輕容責難的話,戚從戎是怎麼都不信的。

謝輕容那個人,護短,愛才,出了名的嘴里刁鑽,心里淡泊。

「你還不走,跟著我要做什麼呢?你是也預備同我一樣,不會去了?」

蘇竹取的眼神,在火光之前,顯得有些黯淡。

「我只是在等君座吩咐,下一步該做什麼。」

戚從戎哈哈一笑。

「你是個好下屬,我不是。」

酒已經溫好了,雖是尋常的燒酒,酒香之氣在此刻卻顯得比尹豐城內的各種佳釀美妙十倍。

戚從戎飲了一口,遞過去給她,問︰「你要不要?」

江湖兒女,多是豪情,蘇竹取也不驕縱,接過了,豪飲一口。

「這是什麼酒?」

面對她這樣的問題,戚從戎又笑了。

「你是當真好日子過得多了,以為這天底下的酒,都是有名有姓的?都是那起子精工細作,有錢有閑,才為好酒取了名……我們這里的酒,統共就是那麼幾種,幾文錢就打上一壺,誰人有閑工夫做那鬧心的事?」

蘇竹取把酒遞還給他,道︰「你說話,總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樣兒。」

她最氣的便是這點。

戚從戎卻道︰「你說錯了,我不是瞧不起你。」

「那是為何?」

戚從戎斜眼,道︰「這還不明白?」

「我確實不明白。」

戚從戎只得道︰「你是女人。」

蘇竹取白眼他。

「你可想錯了,我不是瞧不起女人……」

戚從戎說這話,真心實意,他並不是瞧不起女人,而是女人同男人不一樣,昔年家中,亦是嚴父慈母,教養出來。

女人不是不可以強悍,不是不可以堅壯,卻無論如何,也是該得男人疼惜的。

即使如謝輕容與蘇竹取一般,說話也莫不是鶯聲燕語,輕輕柔柔,仿佛被這冷風一吹,都要減弱三分一般。

他將酒又遞給了蘇竹取。

蘇竹取接了過去,道︰「你也不用攆我,我是要走了。」

「哈!」

「你高興什麼呢?我有君座的一句話兒,要說給你听,只是瞧你看起來這麼高興,生怕影響了你的心情。」

「你確實好心。」

酒又換了手。

「君座說,你再不回去,此生就別再相見了。」

出乎蘇竹取的意料,她說出這話的時候,戚從戎看起來還是十分鎮靜,全不像當年那麼乍乍呼呼的模樣。

「她遇到什麼事兒了?」

「胡為庸不知所蹤。」

「煙雨樓中沒人幫她麼?」

「自離宮之後她還未曾回過一趟。」

引起樓主猜忌,實屬平常。

戚從戎往後一歪,轉了話題。

「你離得那麼遠做什麼?都取不了暖。」

蘇竹取嗤笑道︰「婆婆媽媽,羅里吧嗦!」話一說完,卻是由咳嗽起來。

戚從戎又道︰「那你就別咳嗽,听得我很煩。」

蘇竹取閉口不言。

「要麼就忍著半聲都別咳出來,要麼就過來這邊坐著。」他說著,連酒業不遞給蘇竹取了。

蘇竹取只得往那邊挪了一點,與他保持距離。

但離火近了許多,卻是溫暖。

戚從戎靠了過來,蘇竹取戒備︰「你要做什麼?」

對方卻只是把酒往她懷里一塞,撿了枯枝,撥弄篝火,讓火勢旺盛起來。

「我說,要我回去又有什麼用呢?我是喜歡她,卻不喜歡被她騙。」

此乃肺腑之言。

人人都有自己的驕傲,她謝輕容未曾低頭,那他戚從戎何嘗不是如此?

蘇竹取灌了一口酒。

這酒雖是粗制,入口尋常,後勁卻大,她慣常不喝這樣的酒,接連下來,臉上泛紅,只不知是被火烤的,還是因為這酒的緣故。

她道︰「你不回去,連累我被罵。」

說完,更猛烈地灌了一口酒。

戚從戎挨著她坐下,把酒壺奪回,問道︰「怎麼罵的呢?」

蘇竹取想起那信中的原話,自己也噗嗤一聲笑了。

「罵什麼呢?罵我沒用,叫不回來你,也不知道色誘……我就同她說,當年我在你面前,月兌光了也沒能誘到嗎,現如今,是再也不能了……」

說完,又自戚從戎懷里搶過了酒壺,仰頭灌起來。

戚從戎回想當年之事,又想起旁的一件︰「那時候在怡紅別苑外接應我的,就是胡為庸吧。」

這個人,才是當真的厲害,做戲做得太像,全叫人沒有防備。

只覺他是個無用路人罷了,哪里料得那麼多。

蘇竹取沒有回答,只顧喝酒,于是戚從戎又道︰「你的心情很壞。」

「我是武林販子,我收銀取命……如今賴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誰給我銀子?誰養活我呢?」

堂堂的金枝玉葉,卻選了最難的道路。

她與戚從戎一般,都是承繼父親之位,做了迷鴻君;父母早亡,太後雖照顧,卻離得太遠,家中一日比一日落寞,那些個老去的僕役佣人,懷念昔日風光,卻嘆她是女兒家,不能榮耀此門;知他們並無惡意,且老的老,去的去,她都看淡了;守著那家又有何用呢?她既有非凡武骨,何必藏于閨中,不如寄身江湖,自有一片天下。

如今她之所為,盡是她父親做過的事兒,她想,大約也算是光耀門楣的一種吧。

「你可以走的。」

蘇竹取樂不可支。

「我是可以走……」

她怎麼不能走呢?謝輕容的性情她是知道的,下屬不下屬的都是旁話,性情是合得來,要不然她也是驕傲的性子,怎麼會甘心為誰賣命?只能說是謝輕容有那樣的本事,可令人折服,又令人歡喜。

蘇竹取想了想,是啊,她為何不走?

這里的天氣太過糟糕,從來都沒受過這樣的苦。

即便是藏身在青樓之中,她也是萬人捧在掌心,以她的身手能為,那些貴冑公子,昏在房里一夜都還不知道是怎麼樣一回事,她只在旁邊數著錢樂。

戚從戎跟他們都是不一樣的,原是為了任務而來,對她,不是說不屑,也不是討厭,只是不放在心上。

是的,就是不放在心上!

蘇竹取還要灌酒,被戚從戎拉住手。

「再喝你要醉了。」

「廢話,你沒瞧見我當年怎麼喝酒!」

戚從戎想,還真是沒見過,于是放開了手,任她喝去。

火焰之光,照射二人的面上,皆是淡漠的表情,蘇竹取將那一壺酒喝完,對戚從戎道︰「瞧,不是好好的麼?」

戚從戎剛要點頭,蘇竹取人便歪倒進他懷里。

哭笑不得,戚從戎這時候才再次醒悟,這女子就是小人,小人之言,如何信得?

他再撿起枯枝,撥弄了會篝火,蘇竹取似乎有些呼吸不暢,戚從戎解下她緊系的披風帶子,只見她果然還是帶著面紗。

面紗輕薄,在火光之下,似乎隱隱自肌膚之上透出紅艷顏色。

戚從戎想起那時候在宮里,風吹著她面紗一角,好像露出過一點殷紅顏色。

她到底長什麼樣兒?

若是瞧了,她肯定會氣得半死吧?

戚從戎很是好奇,手不禁往她耳後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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