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竹取一覺醒來,發覺自己人睡在暖床之上,登時嚇了一跳,下意識便去模自己的臉,要坐起來;誰知一個頭疼又歪了下去,順勢撞在床柱上,痛得差些齜牙。
面紗還好好地掛在臉上,半絲都沒移動,蘇竹取心中惴惴不安,慢騰騰地再次坐起來,這一回暈眩之感減少了許多,她扶著床柱坐穩,掃視四周,還是不能確定此處是在哪里。
「你醒了?」
有人推門而入,是戚從戎。
一身便裝打扮,連胡子都刮去了,又隱約重現當年翩翩君子哥的俊俏模樣,只是面上風霜痕跡,卻不因裝扮而變。
饒是如此,蘇竹取仍覺眼前一亮,張嘴欲言,想了半天卻是譏誚︰「哎呀,打扮得這麼好,終于想通了?」
戚從戎卻不與她置氣,道︰「起來,梳洗了吃早飯,然後我們就走。」說完就又要走。
這麼簡單利落,都不像他的個性了,蘇竹取翻身下床,卻是道︰「你站住!」
戚從戎回過頭。
蘇竹取模著自己的面紗,眼楮微微眯起,嫵媚中透著狡黠,只問︰「驚燕君,你是不是……」
「瞧過我的長相了」幾個字怎麼都是在舌尖打顫,說不出來。
問了能怎麼呢?挖了他雙眼?大約不能。
不問的話,心里又覺得憋了氣一般,難受。
蘇竹取難得地猶豫了。
只听敲門之聲,戚從戎拉開門來,是店小二端水來,他便趁勢也出去了,也不管蘇竹取問什麼話。
屋里只剩下蘇竹取一人,她摘了面紗,呆愣愣地捧了水洗臉。
半晌才發覺,哎喲喂,怎麼就被他這個人給混了過去呢?
蘇竹取與戚從戎二人,是自北向南而下;而謝輕容卻是拋卻眾人,自南而北去,一路縱馬狂奔,短短數日,便自平陽趕往了北疆,卻未是當即就去鳳台山上,而是先回了無名山莊。
無名山莊之內,卻是有人早已經在等。
方圓未曾與她同路,而是先去處理謝輕容所交代之事,再急急趕往此處,謝輕容瞧他,雙眼之下都是黑青眼色,顯見是數日不曾好好休整過。
謝輕容縱有話要說,卻是說不出來,最後只淡淡一句︰「辛苦你了。」
方圓跟隨她數年,哪里不知道她之心意,當下反問︰「苦在哪里呢?」
謝輕容拍他腦門。
方圓笑了一聲,才沉下臉色道︰「我方到此處,便收到信函。」
雙手恭敬呈上,謝輕容看那封口處之印鑒,眉頭一蹙。
「誰送來的呢?」
「付佩。」
又是這個叫付佩的,謝輕容隱約覺得此人就是與付家有什麼干系,可是苦于查不出什麼來。
「方圓,你去……」
方圓還未等她說完,便道︰「我不去。」
謝輕容愕然,看他。
「這樣的時候,我可護不住你。」
說不定,她根本護不住任何人。
胡為庸如今生死不明,她已經覺得十分挫敗。
可是方圓卻道︰「君座,你好似忘記了,我是你的護衛。」
這話,方圓想說已經很久了。
自很小的時候便跟隨著她,一直在身後看著,雖然因為她入宮去而不得分別,但那些時間,正好夠他努力,比別人都更努力,百事爭先,方得她之青眼。
謝輕容愣了片刻,卻是伸出手,彈他腦門。
「你若是喜歡跟著我,便跟我來吧。」她笑道,拆開了那信來看。
其實也未有幾個字,只是請她去相見,信寫得很客氣,看不出來是誰的字,只覺得倒還算得蒼勁有力。
去的地方並非是煙雨樓,而是樓主之私邸,話兒也說得好听,是私宴。
謝輕容都料得到,看完了之後便交給方圓,令他燒掉。
「方圓,我要換身衣裳,然後我們便往煙雨樓去。」
方圓領了令,在門外等候,這一候,只覺得是等了個天長地久一般,時值初冬,才申時的時候,天色便已經暗了下來。
門外忽然听得叩門之聲。
方圓自去開門,見一頂華轎,四個轎童。
「我們接樓主之令,來迎貴客。」
方圓笑了︰「門外且候著吧。」
說完便關了門,回到里頭,再歸于廊下閑坐。
扭頭看那謝輕容在屋內,也不叫他,自點了燈,窗花印伊人側影,還是那麼好看。
輕抬手,細描眉,一舉一動,仿佛那皮影戲般,認真有趣,半點都馬虎不得;方圓是見慣了的,也不覺無聊,自去取了燈籠,坐在廊下,看著那燭影搖紅,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溫柔。
天色再暗一層,謝輕容終于推門出來了。
方圓借著熹微光線,看見她身著暗紅血色宮裝,如同晚霞一般美妙中帶著頹喪的氣勢,那樣式仿制前朝;頭上斜飛雲鬢,珠玉環繞;裙擺之下,金絲銀線,。
謝輕容就是這樣的美人,淡妝濃抹,各自相宜。
長長水袖,掩了唇,謝輕容笑得從容不迫。
「方圓,我們出門吧~」
方圓點了點頭,提著那燈籠,在前方為她引路。
大門敞開,仍然是那四個轎童,為首的那個,堆著笑臉,話語不變︰「奉樓主之令,來接君座赴宴。」
自古宴無好宴,謝輕容點了點頭,方圓親自為她起了轎簾。
謝輕容自坐入轎中,那簾子一放下,遮住了光線,更覺得黑暗。
煙雨樓樓主之私邸,亦是在鳳台山頂峰,謝輕容不免要經過鳳凰台,經過那石碑。
她掀開那轎簾。
「英雄名刀,君子仗劍;煙波渺渺,頂峰何人?」
謝輕容不禁念出
當日立碑者,誰?
當日得勝者,誰?
別人不明白,她卻是明白的。
刀門,劍宗,煙雨樓,三家爭鋒,于這鳳凰台之上,決出勝負。
那得勝之人,便為天下第一。
就算得了天下第一的,總是要死的;就算得了江山,亦都是要死的。
她到底算什麼呢?
若是巴望著她率領眾人而起,重奪江山,那是再沒指望的事情。
這江山如畫,看著便好,要她坐擁,反而不大情願。
瞧瞧當年,與太子,與文廷玉等等眾人,那是何等地情投意合,心意相通。
結果後來,人大了,明白得多了,想要的東西多了,就都變化了。
鳳凰台之上的題字,年代已經久遠,長了青苔,想見那些先輩,腥風血雨里來去,到底有何意思呢?
謝輕容放下了簾,合目養神。
天已經全然黑暗。
至到達之時,方圓手提的燈籠,早已經不夠看,卻也無妨,樓主的私邸之外,宮燈夜明,猶如白晝一般,謝輕容下轎,有人前來要扶她的手,她道︰「無妨,方圓過來。」
這里的人,她可不敢信,唯有方圓是可靠的。
方圓果然過來,扶著她下了轎,只見那大門口,已經有人來迎。
不是付佩又是何人呢?
他仍舊是少年白頭的形貌,走上前來,道︰「君座,樓主久候了。」
謝輕容有些驚訝。
付佩看了出來,問︰「君座是……」
「我原以為‘樓主久候了’了幾個字,是該我來講。」
謝輕容的戲言,令付佩也笑了。
「那是在下失禮了,一時慌張,竟在君座之前失禮,屬下有罪。」
謝輕容笑著擺擺手,自往那大門方向走;走了幾步,卻是頓下腳來,對付佩道︰「我同你說,付佩,這天下第一條道理,便是男人該等女人。」
付佩上前來,隨侍在側,問「何故呢?」
謝輕容轉手,忽捏住他的下巴。
她看得認真又仔細,只覺付佩這面目,因那頭白發而被尋常人忽略了。
這是五分英氣,五分嫵媚的面容。
的確,是很像個女兒家。
付佩也不緊張,任她打量。
你到底是不是付家人?
你到底是不是付涵芳的妹妹?
眼神是無聲的逼問,謝輕容之敵意甚濃,付佩眼中卻是無波無瀾,平靜非常。
兩人身量差不多高,挨的如此近,只覺謝輕容說話,都似是在他之唇邊一般。
「女人,天生就是比男人愛打扮些;既然世間男人喜歡女人美麗大方,便該由得女人去打扮——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這怎麼能?」
謝輕容眼珠子一轉,松了手,繼續往前走。
只听付佩道︰「听君座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謝輕容樂不可支。
「君座笑什麼呢?」
謝輕容卻是對方圓說話,她道︰「方圓你听听看,這才是會說話的,別人都說我說的是歪理……人家就當正理听了;不過不是我說,付小哥若是照我的話打扮起來,比天底下大多數女人都美了去。」
二人說話間,已進了門中,門轟然合上,為二人的話音平添了一道背景。
付佩似全然不覺受辱,卻是道︰「哪里的話,不及君座多矣……」
話音未落,便听謝輕容道︰這是當然!「
此話斬釘截鐵,不由半句質疑。
饒是付佩,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深覺此人倒是真有能耐,與別人都不同,說她輕佻卻又沉穩,實在是奇怪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