罷宮 番外

作者 ︰ 思君如故

這一生,最恨的人是謝輕容;然則他這一生,最愛的也是謝輕容。

世上若是別人也就罷了,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都是變著法子對他好;文廷玉不能,別抬祖宗禮法,光是皇帝兩個字都能壓死了他。

太後拉著他手,哭著道,皇上你可都想明白了?她再好,終究不過是個女人。

這話文廷玉覺得奇,偏偏一樣是女人,還瞧不起女人,這也是這世間奇怪的一處。

若只得愛,或者只得恨,文廷玉倒還好過些,可是偏不能……對她又愛又恨,對她好過,也對她不好過,彼此都相欠了對方許多。

越是如此越不能忘。

現如今文廷玉連自己的年紀也不記,只記得今年是德昭十四年。

謝輕容是德昭元年走的,走的時候還帶著身孕,不知道後來生下來沒有,若是出生了,那孩子是男是女,又是怎樣的模樣?

那時候文廷玉已經生了要放走她的意,若留在宮里,還不知道太後會怎樣,又要生出多少事端,只是他萬般舍不得;只是沒料到,先太子卻比他更不願。

謝輕容還記得先太子叫文翰良,對謝輕容的喜歡,誰都看得見;若是他自己不肯,怎可能任由文翰良出去留在謝輕容身邊,存了一半為將來打算的心,他們是父子,心里想要謝輕容回來的意思是一樣的。

整整十四年,沒再見謝輕容一面,只要一想到她人大約在煙雨樓,身邊是謝輕汶以及月明南之類,心中滋味陳雜——只有他這個為人夫的,卻不得在右。

文廷玉已經覺得時月漸漸難捱起來,頭一次有這樣的想法是德昭八年的冬天,那一年是百年難遇的嚴寒,謝輕禾生了頭痛病,百般醫治無果,太醫也束手無策,文廷玉只能準他辭官回鄉。

接著便是消息傳來,戚從戎死在了邊疆。

他為國盡忠,原是有這樣的可能,文廷玉接到消息,偏生不信,只怕又是詐死胡來,直到後來尸身運了回來,入了夜趁無人,文廷玉冷笑著去掀棺,心想絕不放過此人。

然後文廷玉就看見了戚從戎的臉孔,驚得往後退了數步,半晌心緒未定。

還記得當年是一塊長大的,多少少年時,多少少年事,竟是歷歷在目,從來未忘。

文廷玉用一只手掩住嘴,雖然無淚,心里卻極痛。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听到身後微微有動靜,才扭過頭去。

那是蘇竹取,面上帶著笑,沒有戴面紗,一雙美目將文廷玉盯住。

文廷玉也沒說話。

蘇竹取站了片刻,自去拈香來,往戚從戎的靈位之前立住。

「皇上與我也算表親,我這些年來,也為皇後做過不少事,可別殺我。」

她這樣說,文廷玉不知該怎麼答。

蘇竹取上好了香,才轉過身來,又對文廷玉道︰「皇上,論理,我是不該說這樣的話。」

說完自己笑了,見文廷玉還是不出聲,她方繼續道︰「皇上,大家都不恨你,這也罷了,我蘇竹取恨你一世;雖料想皇上是不將我這樣的人放在眼內的,不過要是我不說,只怕皇上只當不知道呢。」

她目光柔和,深埋的恨意卻多,文廷玉一眼便看出來了。

他是不曾想過有這樣一天,即使被一個自己不曾多在意的人恨,也會這樣難過。

蘇竹取要說的話都說完了,終于緩緩地邁開步子離開,她走路的樣子很是好看,像是水上蓮花,也像從前的謝輕容。

望著那步子,文廷玉踉踉蹌蹌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覺得心口翻涌著什麼,再也站不穩,一口血嗆了出來,人摔了下去,還想不明白——

他是怎麼樣的,才落到如今只剩一個人的地步?

文廷玉這一病,病到了清明前,外面淅淅瀝瀝的雨,外面報說太子來看望皇上,文廷玉令他進來。

現今的太子是後來進宮的秀女所生,身份模樣,哪樣都好,奈何她命苦,生下孩子沒幾個月便去了。

論太子的論模樣,卻與文廷玉小時候相像,只是眼角眉梢多些柔弱溫吞,這是隨了她娘。

「兒臣文翰允,來給父皇請安。」

聲音也是柔柔弱弱的,文廷玉笑了一下,招招手讓太子過去,又讓旁邊伺候的人退下。

太子便站在他床頭,也對著文廷玉笑,他才只有四五歲,雖然聰慧,卻也改不了一團的孩子氣。

謾說這幾年宮里的人都瞧在眼內,文廷玉的脾氣是越發的好,對文翰允那等的溫柔,比之對先太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只能感嘆先太子是個沒時運的。

文翰允的肩上還有點水珠的痕跡,那是因為外間下雨,雖然一路被人小心伺候著過來,卻還是沾染了些許雨水,文廷玉坐起來,問了他最近的學的什麼,功課好不好,文翰允都答了。

文廷玉都听在耳內,卻是心不在焉,想了許久,問道︰「太子想出宮瞧瞧麼?」

文翰允听到這話,心里歡喜激動,卻揣測不得父親的意思,不敢應說是,只是捏著拳頭說不出話。

文廷玉模了模他的頭︰「朕知道你是想的,回頭清明便出去。」

他心里想的是去謝老相爺的墓前瞧瞧,也順路去瞧戚從戎。

文翰允興奮極了,連忙點頭。

真到了清明那一日,雨竟然停了,只是地上還有點濕,不過太子卻是去不成了,連連興奮了好幾夜,又吹冷風,燒得稀里糊涂。

文廷玉苦笑,只好自己一個人換了衣裳,偷偷模模地出了宮去,騎了一匹馬,往郊外山上去了。

行至山下,栓了馬,卻忽又有細雨飄下來,文廷玉病初愈,倒是不強撐,問一戶農家借了把油紙傘,撐開來發覺邊角都破了。

他一路慢慢走上山去,地上的泥水沾上靴與衣擺也不管,這里多少年他未來,卻還是記得的。

他還記得的有一年,那是多少年前,謝輕容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趁太後不在兩個人跑出來,哪兒都不去偏往這里來拉著手站在謝老相爺的墳前,文廷玉只道會對謝輕容一世都好,謝輕容就抿著唇得意笑,一雙眼楮都是亮晶晶的。

當時他那顆心,絕不是假的。

言猶在耳,大多虛負,這世事,怎麼這樣不盡如人意,這樣討人嫌惡?文廷玉一路這樣想著,腳下卻不出錯,直直往謝老相爺的墓前去了。

走得還有三丈遠,他忽然覺得前面有人,這才結束了出神,往那墓望去。

果真是有人的。

文廷玉急忙往前走了三兩步,一看卻是一個姑娘家,他的心一便下狂跳起來,再仔細看時,才發覺這人不是謝輕容。

先不論模樣,謝輕容雖美,再不是這樣的年紀,這分明是個小姑娘,側臉也極可愛標致,這樣的氣候,卻只穿薄薄一件鵝黃的衫,翠綠的裙,好一身明艷動人的顏色,好一身貴重難見的衣料,衣擺上卻有些路上濺起的泥點,她全不在乎,抱著裙子,蹲在那墓前,一只手將一瓶酒倒在墓碑之前。

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酒,香得要命,文廷玉聞到味道都要醉了。

那小姑娘也听到了聲音,轉過臉來,站起了身,對著文廷玉笑。

這一笑,文廷玉便看見了十幾二十年前的謝輕容,模樣雖不一樣,但是那笑臉竟然重疊了起來,叫人又憐又喜。

這孩子究竟是像誰呢?何至看起來如此眼熟?文廷玉又是想猜又怕猜。

「這位叔叔也來掃墓嗎?」

她聲音如銀鈴。

文廷玉點了點頭,遠遠地看著她,半晌才敢走進,見她肩膀頭上盡滾著雨珠,便把傘移到她頭頂。

那小姑娘承了她的情,卻又覺得他奇怪,既然來掃墓,怎麼盡看她?忽然听到他問︰「姑娘是誰呢?與這墓的主人什麼關系?」

「原沒有關系,不過我娘說,這墓里睡的是忠臣,我們一家子都是很喜歡忠臣的。」

她笑聲莞爾,文廷玉也跟著笑了,心下有什麼東西清明了起來。

「那你叫什麼呢?」

「我」她指指自己的鼻尖,笑道︰「你不認得我?我是灩九,江湖上人人都叫我九姑娘。」

這笑容很是自負。

說完又問︰「叔叔又是誰呢?」

文廷玉把這名字在心里念了好幾遍,才醒起人家也問他,方道︰「我是文瑞之。」

文廷玉,字瑞之。

那姑娘念了一遍,把那酒壺系在腰間,正要說話,忽然听得一陣細細的簫聲,淒然哀絕,兩人都听得清楚。

灩九便笑道︰「我戚叔真沒耐心,說等我自己跑了,現在又找我……」又說︰「叔叔來掃墓,那便請吧。」

文廷玉听見,百般滋味在心頭,嘴上卻道︰「你家人口料是不少。」

灩九的含笑回答道︰「我家人口是多的,但這個戚非是那六七的七,他原是這麼個姓。」

說完便拱手要走。

文廷玉有許多話說不出,最後只道︰「這把傘你拿著吧。」說完,硬塞給她。

灩九細細地看他一眼,倒也不拒,因她生得好相貌,借故親近的人有許多,這個人眼神雖熱情,卻讓她總覺得跟其他人不一樣,道了謝便抬腳走了。

文廷玉只覺追她不得,留她不住,待她走了三兩步,忽然問出一句︰「你說你是姓灩麼?」

灩九听見問她,轉過頭嘻嘻哈哈笑道︰「沒錯。」

說完,腳尖凝氣,一陣風兒似地跑了。

留文廷玉呆站在那,動都不能動。

卻說灩九,一路循著簫聲找過去,卻見她戚叔笑著等他,一張臉抹得面目全非,活月兌月兌一個中年路人,走在路上都沒人要搭理的。

他看見灩九,便笑道︰「好姑娘,我等你多久了?回頭去跟你蘇阿姨說說好听的,她又生氣。」

灩九笑著抱了他的胳膊與他一塊走。

文廷玉終究是回了宮,換了衣裳,听說太子醒了直哭,便覺得好笑,先去看太子。

文翰允看見他父皇,終究還是小孩心性,抽抽噎噎地哭了。

文廷玉叫其他人退下,伸手把他抱在懷內,有一搭沒一搭地模他頭發︰「太子哭什麼呢?」

文翰允抽抽噎噎道︰「父皇,我想出宮玩兒。」

「病不好是不準去的。」

文翰允又哭了,哭了半晌兒見他父皇竟然莫名在笑,模樣兒很是恍惚,不由得更傷心了起來,干脆嚎啕大哭。

文廷玉便道︰「你是太子,眾人都在你身邊,有這麼多,還不足?還哭什麼?」

文翰允想了想,只好道︰「那下次父皇帶我出宮吧,這次不算。」

說完便伸出了小拇指。

文廷玉笑著勾住。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罷宮最新章節 | 罷宮全文閱讀 | 罷宮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