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沈沉跟著宋皓去了急救部。
一直到進入電梯,沈沉都在思考該怎樣跟傷員交流。
沈沉有時不懂得如何委婉地表達自己的想法,當他意識到直白並不能令每個人都滿意的時候,他開始學會沉默。
電梯的數字遞增跳躍,沈沉靠在牆邊,宋皓站在他的斜前方。
沈沉忽然想起剛才的夢境,宋皓是那個將他從泥沼中拯救出來的人。
「組長。」沈沉忽然開口,宋皓應聲回頭,沈沉卻沒想好要說什麼。
「那個……謝謝你。」沈沉那麼說道。
「任務時的道謝?」宋皓轉身面對沈沉,一下子將沈沉周圍的空間縮小。
「是的。」沈沉點點頭,實際上還有夢里救了他的感謝,不過這個還是不必說出來了,「謝謝你信任我。」
「我當然信……」突然一陣奇怪的巨響,宋皓的話戛然停止。
電梯劇烈地抖動起來,燈也隨之熄滅,沈沉感到猛然失重,他本能地扒著電梯牆壁放低重心,忽然有人抱緊他,將他的頭護在懷里。
在黑暗中掉落的感覺持續了幾秒鐘,燈又亮起來,電梯也不再抖動。
心髒還在劇烈跳動,沈沉抬起頭,剛好越過宋皓的肩膀看到樓層數字顯示的是3。
「你沒事吧?」宋皓問,依然抱著沈沉沒有動。
「沒事。」後腦勺上的手掌心很溫暖,宋皓的身體像一堵厚實的牆,沈沉的臉幾乎都埋在宋皓的胸口,甚至可以听到宋皓的心跳。
「太好了。」宋皓松了口氣似地說。
「電梯出故障了,我們掉回3樓了。」沈沉說,他的呼吸讓宋皓胸口的衣料發燙,「我去按一下報警鈴。」沈沉動了一下,可是宋皓抱得很緊,他沒能離開。
「組長?」
「我會一直信任你,現在是,以後也是。」宋皓低頭在沈沉耳邊說,「所以,你也一樣可以信任我。」
「我沒有不信任你啊。」沈沉不解。
「那麼如果你遇到什麼麻煩了,盡管找我,能幫忙的事情我絕對不會推辭,不管是什麼。」宋皓那麼說道。
沈沉一下子明白宋皓的意思了,他顯然隱約察覺到了「顏毅」最近的反常,卻不挑明了問。
「好,我會的。」沈沉回答。
宋皓放開沈沉,略有些尷尬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去按電梯的開門按鈕,電梯發出了一陣機械的摩擦聲,門卻沒有打開。宋皓只能無奈地按下報警鈴,等待維修人員。
「再過不久就過春節了,我們部門還是輪休,每個人差不多能有3天假期,你怎麼打算?」宋皓站在電梯門口右側,隨意地問起來。
說起來現在已經是1月份,今年春節來得早,還有兩個禮拜不到就是了。沈沉之前倒是完全沒想過這個。
過去的幾年中,對沈沉來說春節根本形同虛設,無非是跟著會里的「兄弟」們一起吃喝玩樂,找機會偷偷回老家看望一眼長期在病院療養的母親。
可是以沈沉現在的樣子,就連回家看望母親都做不到,也沒辦法若無其事地聯系顏毅的家人。
沈沉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要不你跟我回家過年吧,上次不是說要讓你嘗嘗我媽的手藝麼,絕對不會讓你失望。等你轉正的時候再放你大假讓你回家跟家人團聚。」宋皓背對著沈沉提議道。
「好啊。」沈沉不假思索地答應下來。
宋皓回過頭,不敢相信地看著他︰「怎麼答應得那麼快?」
「因為信任你。」沈沉直視著宋皓的眼楮。
他信任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信任過,可是最終信任總像一把看不見的刀刃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猛地扎入皮肉。
並肩作戰,互相保護,互不放棄,在他不能使用雙手的時候成為他的雙手……與這個男人之間的互相信任會不會真的有所不同?假如他知道了一切,還能保持這種信任麼?
盡管疑慮重重,宋皓卻似乎與他人不同,沈沉仍然想嘗試和他建立那種信任關系。
「那就這麼說定了啊,回頭我告訴我媽讓她多準備幾個菜。」宋皓回過頭,在電梯按鈕盤上隨手按了幾個鈕,邊按邊說,「對了,年後我們會進行招聘考試,現在已經有不少人報名了,我們部門越來越受重視,以後可能還會組建C組、D組,這樣一來我們也不用那麼辛苦,能得救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說了一堆,宋皓好像意識到自己是在掩飾緊張,忽然又沉默了。
沈沉還是第一次見一貫淡定的組長顯出窘迫,反倒覺得沒有平時那麼拘束,不禁淡淡地笑起來,其實宋皓遠沒有平時看起來那麼可怕。
「組長,你再按電梯也不會動的。」沈沉提醒道。
宋皓收回手,輕咳了一聲。
一沉默起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微妙,正在此時,外面傳來喊聲,是維修人員來了。
宋皓立即從門口退開,電梯門緩慢地被人從外面打開,他們終于重見天日。
搭了其他電梯到達住院區,兩人先去了被截肢的那名少年的病房。
少年做了手術,月復部的玻璃被取出,傷口進行了縫合,左腿的截口也處理妥當,輸血之後身體狀況已經穩定下來,只是意識還沒有恢復。
宋皓輕輕敲門,少年的父親看到他們,顯出一種復雜的神色,頓了頓才站起來打開門。
「請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再過不久就會醒過來,到時候我再喊你。我會向他說明這次事故和救援的情況。」宋皓站在少年的病床邊,看著那張尚且稚女敕的臉。
「請問你們要怎麼解釋……他的腿……」少年的父親有些哽咽,「我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把當時的情況向病人說明,該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這也是我們的職責之一。」宋皓公式化地回答。
「你說得真輕松……」少年的父親顫抖著撫模兒子截斷的左腿,「他以後再也不能打籃球,再也不能站起來走路了,你要他怎麼接受這麼殘酷的事實?!」
宋皓輕輕嘆息一聲,說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否則他失去的會是生命。」
少年的父親垂下頭,發出一種似笑非笑的聲音,很快那聲音變成低聲的哭泣。
「如果我不帶他一起去釣魚就好了,這孩子喜歡運動,他根本一點都不喜歡跟我去釣魚,為什麼我非要勉強他……」中年男人失聲哭起來,無論平日里有多威嚴,此時此刻卻也只剩軟弱,「為什麼輕傷的是我,重傷的是他……」
「這不是你的錯。」宋皓把手放到少年父親的肩膀上輕按了一下,沈沉一直在旁邊沉默地站著。
有個護士推開病房的門,沖著沈沉招招手︰「顏毅,你救的那個孩子醒了,你過去看看吧。」
沈沉詢問地望向宋皓,宋皓點了點頭。
「那孩子的父母已經確認死亡了,遺體在東湖醫院。小家伙身體狀況倒是還好,不過一醒過來就吵著要媽媽,實在是可憐。」護士說道。
沈沉听完一下子覺得心情跌落到了谷底,腳下的步子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哎,你怎麼了?」護士回頭問。
「沒什麼。」沈沉搖搖頭,跟了上去。
「我們已經聯系孩子的祖父母了,他們正往這里趕過來。」護士停在一間病房門前,推開門走進去。
沈沉走入病房,白色的病床上躺著那個小小的男孩,一雙黑亮的大眼楮里含著淚花。
「我要爸爸媽媽,我爸爸媽媽在哪里?」男孩的聲音帶著哭腔。
護士無奈地看著沈沉︰「這里暫時交給你了,我還有很多工作。」
沈沉走到病床邊坐下,男孩用帶著畏懼的目光打量他。
「你叫什麼名字?」沈沉問。
男孩不回答,還是有點戒備。
「我叫顏毅,你呢?」沈沉只好先自報家門。
「我叫余暉。」男孩用稚女敕的聲音回答。
「余暉,這個名字真好。」沈沉伸手過去,男孩向旁邊一縮,沈沉只能把手收回來。
「余暉,你知道這是哪里嗎?」沈沉又問。
「醫院……」男孩不再盯著沈沉,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的手。
「真聰明,你今年上幾年級了?」沈沉試圖讓男孩放下戒備。
「二年級。」男孩忽然抬起頭,「你知道我的爸爸媽媽在哪里嗎?」
沈沉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避開男孩純真的目光,從口袋里掏出一件東西。
「這個是你的吧?」沈沉把兩條杠的袖章遞給男孩。
「你怎麼會有我的東西?」男孩雙眼亮了亮,接過袖章,不解地問。
「你和你的爸爸媽媽都出了車禍,是我們救了你,在救你的時候我發現了這個。」沈沉不知道怎麼說才能顯得更委婉,又能讓這個年僅8歲的孩子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男孩抬起頭看著沈沉,似乎正在思考,忽然又問︰「那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沈沉說不出口,「他們在另外一個地方,暫時不能來看你。」
「為什麼?」男孩很失落,「那他們什麼時候才能來看我?」
「等你好好地長大之後他們就會來看你了,你現在做的事情他們全都知道,你要是不乖他們就不來看你了,所以你以後都要听話。」沈沉只能編造這樣拙劣的借口。
「真的嗎?」男孩的眼神讓人不忍心欺騙,「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沈沉深深地吸了口氣︰「因為,我的爸爸也在那個地方。」
男孩立刻睜大眼楮湊近沈沉︰「那你長大之後他來看你了嗎?」
「沒有。」沈沉搖搖頭,「因為我沒有成為一個出色的大人,所以他沒有來。」
「是嗎……」男孩皺著眉頭,好像有些失落。
「不過你放心吧,你都已經是小隊長了,又那麼聰明,以後也一直做個好孩子,長大之後他們就會來看你了。」沈沉幫男孩把袖章別在袖子上。
「真的會來嗎?」
「我都說了,你听話他們就會來。現在你躺下,好好休息,等爺爺女乃女乃來接你回家。如果哪里不舒服或者有什麼事情就按這個鈴,馬上會有護士姐姐過來,明白了嗎?」沈沉讓男孩躺下,給他蓋上被子。
男孩有些將信將疑,不過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沈沉守了一會兒,沒多久男孩睡了過去。
離開病房,心里的壓抑還是無法釋放。
那個孩子將來需要面對的將是多殘酷的現實,等到他發現事實真相的時候會有多絕望和悲傷,沈沉多少可以想像。
把男孩救出來的時候,那種強烈的成就感讓沈沉覺得無比激動和喜悅,仿佛自己的生命都隨著拯救的傷員獲得了又一次新生。然而再次面對男孩的時候,卻被莫名的挫敗感和切實的心痛折磨得喘不過氣來。
他們可以救人性命卻未必可以救人于苦難。
真正的試煉竟然不是在現場,而是在面對被救者的時候。
這份職業所背負的使命比想像中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