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明在得知溫泉嶺失守的時候,正被駐基隆的銘軍總兵張兆連拉到基隆城最有名的青樓——醉仙樓上喝花酒,其間還有協防基隆的通判孫道義和基隆同知方祖蔭坐陪,幾個面容清秀俊俏的歌伎像嘰嘰喳喳的小麻雀一般,圍繞在幾人的四周,一邊勸酒一邊起哄,觥籌交錯之間,溫泉嶺大敗日軍的喜慶似乎如煙一般,彌漫在這歡欣熱鬧的氣氛之中,然後漸漸擴散在整層醉仙樓最豪華的樓層。
「林兄弟,來,再干一杯!作亭,你別在一旁看著啊,也一起來,還有道義,這一杯可要斟滿了,對對對,要滿出來,這樣才有誠意嘛,此番我們的林兄弟可是保衛基隆的首功之臣,把東洋鬼打得那可是屁滾尿流,可恨我沒來得及殺回馬槍,要不然也能搶上幾顆倭寇的人頭獻給撫台大人!」張兆連已經喝得滿臉油光,眼楮都瞪得圓圓的,滿身的酒氣,但還是不停地給林世明勸酒,此番要不是林世明及時趕來,恐怕日軍就追著他的後面攻到基隆城下,而能不能保得住基隆城他都不敢保證,可以說,這一次林世明是救了他的性命。
林世明本來並不想來喝這酒,畢竟據前線傳來戰報,溫泉嶺附近的日軍正在加緊集結,短期內似乎有較大行動,他還想上前線去察看一下軍情,但張兆連卻是硬生生地將他拉到基隆城來,一口一個好兄弟,拍著胸脯許這許那,帶來的美貌歌伎一擁而上,抓胳膊抓腿硬將他給抬上了醉仙樓上,然後便是敲鑼打鼓放鞭炮,周圍幾條街的居民听到動靜都紛紛跑出來看熱鬧,都想看看溫泉嶺之戰大敗東洋鬼的紅標軍英雄是長啥模樣,因此圍在醉仙樓下的民眾竟也有幾百來號,不停地朝樓上起哄呼叫,那熱鬧程度就像過節一般。
醉仙樓的老板娘更是一副涂脂抹粉、濃妝艷抹的風騷模樣,像新娘子穿著大紅衣裙,不停地在樓上樓下招呼張羅,甚至還將不少老顧客都趕了回去,今晚就只做張總兵一人的生意,就怕一個照顧不周,讓這些大頭兵給砸了醉仙樓的牌子。
美人,美酒,美言,美語,像眾星捧月一般將林世明圍在中心,他在沒加入紅標軍之前還只是鄉下小秀才,哪見過這種場面,一下子就被捧得暈頭轉向,不由自主地上了醉仙樓,又讓歌伎們灌了好些酒水。
但也就在張兆連準備敬他第二十七杯酒時,樓下咚咚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兆連不快地喝道︰「誰這麼不懂規矩,不知道這上面都有誰在喝酒嗎?老板娘,要是有人攪了我和林兄弟的酒性,老子可他媽的要殺人!」
幾個親兵探頭向樓下看,卻沒有一個人敢去阻攔,因為奔上樓的是一名紅標軍小軍官,一身筆挺的西式制服,肅殺的氣勢,讓一向懶散慣的銘軍士兵都感到一種壓迫感。
那紅標軍軍官奔上樓來,掃視了一下樓上的情況,當他看到林世明正坐在酒座正中,左右兩邊圍繞著濃妝艷抹的歌伎,而銘軍總兵張兆連的左右大腿上干脆就一邊一個坐著兩個美貌女子,相互正在調笑,他不由臉色微變,不由流露出厭惡的表情,但他還是「啪」地一聲腳跟踫在一起,胸脯挺得像桿標槍,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紅標軍軍官,大聲道︰「報告團長,倭寇已經集結至少一個聯隊的士兵向我溫泉嶺陣地發起攻擊,現已攻克主峰陣地與二號陣地,大批倭軍已經開始向基隆城奔來!」
「啪嗒」一聲,林世明手里的酒杯一時之間竟握不住,摔在地上砸成粉碎,他呆了一呆,似乎沒听明白那軍官的報告,失神道︰「什……什麼?」
那紅標軍軍官大聲回道︰「倭寇已經攻下溫泉嶺陣地,已經開始向基隆城進軍!請團長下命令!」
林世明這回真真切切地听明白了「攻下溫泉嶺陣地」這個七個字,他臉色不由大變,一把將整張桌子給掀了起來,將滿桌的酒菜全掀翻在地,周圍的歌伎嚇得花容失色,驚聲尖叫,轟地一聲便四散逃開,只剩下張兆連、孫道義和方祖蔭三人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林世明怒不可遏地發出吼叫,額上血管像蚯蚓一般在急促地蠕動著,眼楮瞪得像兩盞燈籠,他一步就跨過滿地的碎碗碎杯,疾風一般撲到那紅標軍軍官面前,一把拎住對方,脹紅著臉咆哮道︰「我的四營三連呢?我的一百三十六個兄弟呢?他們每個人都向我發過誓,只要三連的人一息尚存,溫泉嶺陣地就絕不丟失!他們全都答應過我,人在陣地在!」
那紅標軍軍官滿臉的悲憤,哽咽道︰「三連的人全死了,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東洋鬼實在是太多了,最後拼刺刀的時候,他們一個人要面對好幾個倭寇!」
「丁德勝呢?那個該死的懦夫,該死的膽小鬼,難道他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溫泉嶺這麼丟掉嗎?我要槍斃他,我一定要槍斃他!我草他全家,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快告訴我,我現在就要拿他的人頭祭我的軍旗!」林世明發瘋一般抓著那紅標軍軍官的脖子,幾乎掐得對方喘不過氣來,那神情簡直比歇斯底里還更加恐怖,連一旁見慣了生殺場面的張兆連都不禁駭白了臉。
那紅標軍軍官被掐得幾乎要翻白眼,但他還是使出吃女乃的勁用力回應道︰「丁營長已經陣亡。倭寇攻克溫泉嶺陣地之後,便猛攻他的防線,他在指揮部下抵抗的時候,被一枚炮彈炸得尸骨無存!」
說到這里,那軍官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道︰「太慘了,真是太慘了,倭寇把所有的機槍和大炮都調到最前線來,簡直就像是發了瘋似地拼命沖擊我們的防線,弟兄們雖然頑強抵抗,但還是擋不住啊!連綿幾公里都是我軍陣亡的尸體,到處血流成河!我們缺少馬克沁,缺少野戰炮,我們的步槍根本就不是倭寇機槍大炮的對手!」
「啪」地一聲,林世明狠狠地扇了那軍官一個大耳光,罵道︰「沒用的東西,紅標軍的臉都讓你們給丟光了!誰說步槍不是機槍大炮的對手?就算是剩下最後一個人,就算是拼刺刀,我們紅標軍也要將東洋鬼斬盡殺絕!把我的馬克沁全部調集起來,這就隨我殺過去,這一回非得將他們通通殺光,全部殺光!」說著,他將那軍官一把推到地上,毫不理會一旁不知所措的張兆連、孫道義和方祖蔭三人,像頭暴怒的雄獅一般,風風火火地沖下樓去。
「林兄弟,林兄弟……」張兆連再想去叫林世明,林世明已經走得沒影,他轉過身來想拉住那摔倒在地的紅標軍軍官問話,但那軍官輕蔑地撇了他一眼,冷笑一聲,並不理睬,也跟著奔下樓去。
「軍……軍門,張軍門,這酒還要不要換一桌新的?」一旁的涂脂抹粉,穿得像新娘子的醉仙樓的老板娘壯著膽子踱步上前,獻媚道,「我讓人將地板打掃干淨就是!」
「啪」地又一聲,張兆連反手便甩了那老板娘一個大嘴巴,罵道︰「我換你媽!基隆快完了,還換一桌新的,換你媽新的!」說著,抬起一腳將那老板娘踢翻在地,操起椅子上的佩刀,對著周圍的親兵大呼一聲,道,「走,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說著,也匆匆地下樓離去。
通判孫道義在一旁見了,也不禁恨恨地跺了一下腳,向一旁呆若木雞的方祖蔭拱了一下手,神情落寞道︰「作亭兄,軍情緊張,今日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了!」說完,便匆匆穿上衣服,帶著幾個親兵也跟著奔下樓去。
老板娘無端被扇了一個耳光,又被踢了一腳,不由坐在地上放聲大哭,仿佛受盡了人間最委屈之事,一旁有人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並遞過一面錦帕,她這才止住哭聲,一邊擦著眼淚鼻涕,一邊抬起頭來,卻發現基隆同知方祖蔭站在自己的身邊,那錦帕正是方祖蔭的,不由「啊」地驚叫起來。
方祖蔭搖了搖頭,苦笑道︰「基隆完了,真的要完了!連紅標軍都擋不住東洋鬼,再沒有人能擋得住他們了!」
老板娘狐疑地看了看張兆連剛剛消失的樓梯口,忍不住問道︰「方大人,紅標軍擋不住東洋鬼,那不是還有張總兵嗎?我看他的兵也很多,在城里滿大街都是,而且還有孫大人的兵,他們兩人加起來還會擋不住東洋鬼嗎?」
方祖蔭撇了她一眼,冷笑道︰「2000銘軍被一百多倭寇打得落荒而逃,你說他的兵多,確實也多,但多有什麼用?孫道義的兵都是剛剛招募來的,連槍都不會放,不敢放,你還指望他們能抵擋得住瘋子一樣的倭寇?」
「那……那可怎麼辦?」老板娘臉色大變,顫聲道,「難……難道我們基隆真的要完了嗎?」
方祖蔭咧著滿嘴的白牙,陰森森笑了起來,點頭道︰「剛才那個林兄弟都擋不住倭寇,誰還能擋得住倭寇?我們基隆這回真的要完了,東洋鬼如果殺入城來,可是男女老幼通通殺光,概莫除外,你好自為之吧!」說著,從椅子上拿起披風給自己穿上,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梯,也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老板娘一坐回地上,臉色變得比豬肝還難看,如果真像方祖蔭所說的那樣,那基隆城很快便將成為一座地獄之城,東洋鬼的屠戮會使城內尸橫遍地,血流成河,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幸免,她想到這里不由打了一個寒栗,只覺得頭皮一陣發緊,毛發刷地豎了起來,一股冷氣,從脊梁骨一直傳到了脖子,電流一般在全身擴散開來。
「基隆完了,基隆真的要完了!」她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