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淵源前推後涌地形成一道道巨大的浪牆,輪船轟鳴著從一個浪頭駛向另一個浪頭,在它的四周飛濺著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一個穿著長衫的老人站在德輪亞沙號的船艉,呆呆地看著遠去的海岸,即便是再大的風浪打在身上也渾然不覺。
船舷的右側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嗚鳴聲,一艘巨大的鐵甲戰艦緩緩地從亞沙號一側行過,鍋爐里焚燒著的威爾士白煤噴出的煙霧在大海上空形成一道巨大的白柱,在強勁的海風吹拂下,像少女拖郔同的柔長裙帶,既壯觀又縹緲。
狂風在大海上怒號飛舞,鐵甲戰艦的巨大桅桿上飄揚的黑白紅三色旗幟在海風中獵獵作響,如果熟悉歐洲列強國旗的人看到這面旗幟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那是一面標準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旗幟,此刻它正為忠實地德輪亞沙號護衛,緩緩地向大陸駛去,而遠處徘徊的幾艘懸掛著16道血紅色光芒線的旭日旗正虎視耽耽地跟隨著,如果不是忌憚于德國戰艦伊利斯號的護衛,恐怕早就將這亞沙號輪船給攔截下來,將船上的這位長衫老人給拿個正著。
「唐大人,德人已經做出保證,一定會安全送我們抵達廈門港口!」旁邊一個師爺模樣的中年人,他一邊用白巾擦著額上的汗水,一邊獻媚笑道︰「在我們登艦前,馮。德克比先生剛剛還向我保證,德艦伊利斯號一定會護送我們到大陸,護送我們進入廈門港,只要能登上岸,那幫倭寇就不敢對大人怎麼樣了,我們也就全得救了!」
說話的人正是師爺林陽旭,他順著唐景崧的目光看向遠處跟隨在船舷一側的幾艘日本戰艦,也不禁感到心驚膽戰,如果不是懾于德國戰艦的婬威,恐怕這些狂妄的日本海兵便已將輪船攔截下來,當場將他們逮走,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他一想念至此,便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栗,世人皆傳言倭寇野蠻殘暴,落在他們手里,恐怕真會生不如死。
「十萬兩,十萬兩雪花銀啊!為了讓這幫德人派戰艦護送我們,這個價錢可不便宜!」唐景崧輕輕地搖了搖頭,既痛惜又失落,一臉的陰郁慘淡,低聲喃喃自語,道,「德人可從不吃虧,平常一萬兩就夠疏通,現在正好開出大口,也罷,也罷,寧願讓錢去死,也休要讓人去死!這是他們應得的,也是我所應失的!」說著,不由長長嘆息一聲,但心中仍然十分不舍得那賄賂出去的十萬兩白花花關平銀,畢竟他為了貪墨這些銀款可也折騰了不少精力與工夫,甚至不惜出賣靈魂將抗戰捐款全都悉數吞沒,就只為能打通洋關,安全回到大陸。
「應該的,應該的,這個價錢其實已經很公道了,如果不是馮。德克比先生看在多年來在台一直受到大人關照的份上,這個價錢再乘以二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咳咳!大人有所不知,就在我們登船的那陣子,據說倭人在台北滿大街上張貼著賞金又開始漲價了,翻了這個數,比原來那個還要多得多!」林陽旭將右掌翻了翻,繼續陪笑。
說真的,他能夠與這位唐大人一起及時逃出台北,毫發無損地登上德輪亞沙號,並且還能得到德艦伊利斯號作護衛,已經相當相當的滿意和慶幸,這即便是李中堂也未必有的待遇,現在全讓他給趕上了,而且這十萬兩關平銀又不是他來出,即便再多一倍的價錢,他也不會感到絲毫的肉痛,他現在只希望能遲早地從廈門港登陸上岸,將這噩夢一般的台灣戰事遠遠地拋到腦後。
他在上海的錢莊也存了幾萬兩的銀子,雖然還未踏上大陸的土地,但此刻在他腦海中卻全是自己下半生怎麼揮霍這些銀子的思想。
回到大陸,老子一定買幾個水女敕水女敕的丫頭來好生伺候,再不能虧待自己的身體了,什麼台灣,什麼倭寇,都再與我無關,只要一上岸,老子就遠走高飛,享受我的清福去了!唐大人,你自己也要好自為之了!他微躬著腰裝作畢恭畢敬的模樣,斜著眼撇著身前的長衫老人,滿腦子卻都是女人的婬思欲念。
唐景崧並不知道自己師爺此刻內心所思所想,他也並不關心對方內心所思所想,不過當他听到林陽旭不經意之間提起倭寇在台北滿大街上張貼懸賞他人頭的布告一事,便不由臉色暗了下來,沒好氣地瞪了林陽旭一眼,不過他很快也無奈地長嘆一聲,在他看來生活在這麼一個悲慘昏暗的時代,無論是英雄還是懦夫,都是一個人生天大的悲劇。
他的前半生中,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皇皇天朝從此陷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悲慘境況之中,西方列強對中國全方面的軍事干涉和經濟侵略使這個有著五千年歷史文明的古老國度上上下下都受到了嚴重的威脅和壓迫,已經四十不惑的他仍然勤奮進取,在法國殖民主義者派遣雇佣軍悍然入侵越南之際,毅然向光緒帝上書,提出為了「綏藩固圉」,自己要「請纓」而出鎮南關,去抗擊不可一世的法國侵略軍。
那時的他是多麼的雄姿英發,氣吞如虎,在國人談西人新式火器與快槍皆色變之際,他卻敢于主動請纓出差,倚仗大刀長矛之類的落後武器去與那些高鼻藍眼的「番鬼佬」性命相搏,這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和信心,但他仍然義無反顧,躊躇滿志邁向炮火連天的戰場。
而如今,當他從亂兵肆掠的台北城抱頭逃竄出來,像過街老鼠一般狼狽不堪地登上亞沙號,目睹海面上橫行的日艦群肆無忌憚地向他曾經鎮守過的台灣島嶼的建築炮擊轟射時,內心除了驚恐,便是膽寒,早沒了當年的勇氣與膽魄。
為了求生,為了響應朝廷內渡的號召,他昧著良心欺騙了所有信任他的台灣人,也欺騙了在大陸這一邊所有支持他繼續抗戰下去的國人,放棄了國家領土,放棄了民族尊嚴,放棄了自己的職責。
此等欺瞞台民與喪失國土,犯天下之大不諱之事在日後注定飽受國人譴責和唾罵,他未戰先潰,可恥地逃回大陸,終于為自己從英雄到懦夫的隕落人生畫上一個終止符。
「縱然局外閑身,每到關懷驚劫急;多少棋中妙手,何堪束手讓人先!」他閉上眼楮,想起剛剛與師爺下過的棋局,便不由微微地搖了搖頭嘆息,再不忍看遠處火焰沖天的海岸,拋下手足無措的林陽旭,一個人匆匆轉身離開船艉。
對他來說,寧靜的獨處才能讓他內心感受到絲毫的懺悔,對于他所辜負的成千上成的台民,此刻在他心中充滿的深深的內疚,但他已經邁出這一步,卻已無法回頭,也根本無法回頭,他只能默默祝願遺留在那塊島嶼上的民眾能逃過倭寇的魔掌,默默祝願曾經被他排擠到台南的劉永福和排擠到基隆的郁笑城能頂起台灣這片天,不讓野蠻殘暴的倭寇踐踏這塊美麗而富饒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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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逸率領一個營趕到基隆的時候,正好踫到林世明正押解著銘軍的逃兵在大街上點天燈,幾十名銘軍逃兵被扒得赤條條地綁在驢車後部的柱子上,每人的身上都挨了不少鞭子,有些皮膚都被抽出血痕來,更恐怖的是他們的腦袋上全都纏著一圈圈厚厚的油布,一點燃便順著風呼呼地燃燒不止,整個人都籠罩在熾烈的火焰之中,眨眼間上半身便燒成炭灰,但空氣中仍然回蕩著這些死者悲慘的哭喊和嚎叫,以及濃濃的焦味氣息。
沿街不少觀看的路人大聲叫好並鼓掌支持,但也有不少人驚恐地看著驢車後面拉著的這些被燒成焦炭的尸體,匆匆躲避。
時下的基隆城氣氛變得越來越怪誕奇異,一方面人心惶惶,到處都在流傳著逃難和崩潰的謠言,另一方面卻也人心安定,因為大街上不時能看到紅標軍抓到逃跑的清兵當場處決的血腥景象,隨著林世明在基隆城外連續幾次擋住日軍第一旅團第二步兵聯隊的瘋狂攻擊,基隆城內的恐慌才慢慢變得可控。
鄭逸的自行車部隊路過基隆城時,正是看到林世明親自為銘軍逃兵點燃纏在頭上油布這一幕可怕景象,這才忍不住停下步伐。
「你們這是在干什麼?」鄭逸撥開林世明的士兵組成的人牆,昂首闊步地走到板車前面,皺著眉頭大聲問道,「這是野蠻行為,不能用這種方式來虐殺逃兵!」
林世明听到有人鬧場,本想叫人當場拿下,但看到對方竟也身穿著紅標軍的正規軍裝,而且還沒有具體軍餃標志,便不禁又吃驚又好奇,也沒顧得命令左右拿人,自己倒先走上前去,上上下下地打量這個年輕而英俊的男子,罵道︰「干,林娘是誰啊?敢管老子閑事!老子殺逃兵管你事,要你多管?」
鄭逸還想抗辯,他身邊的紅標軍部下已經上前將他拉住,其中一個連長低聲道︰「那是我們的二團團長林世明,是我們首領最信任的臂膀,可千萬不要得罪了他,連楊團長都讓其三分,我們更踫不得!鄭大人,這事你就別管,反正這些逃兵本就該殺,否則台北之亂便將在基隆城重新上演!」
年輕的格羅斯利希費爾德留學生听到屬下這番話,也不由大吃一驚,沒想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滿嘴粗鄙之言的人便是首領身邊的大紅人——林世明,他雖然剛剛來紅標軍沒有多長時間,卻也听得曾志強稍微介紹過紅標軍內部的狀況。
這個林世明雖然只是紅標軍二團的團長,但其地位卻儼然凌駕于一團長楊賓之上,自恃是跟隨首領從大榕村出來的最先一批老人代表,除了首領之外根本不將其他人放在眼里,而且時下的紅標軍基層各級軍官也大多是他的大榕村鄉親,早已形成一股強大的宗族觀念,除了效忠首領之外,就只听命于他,這也正是他之所以桀傲不訓的本錢,這也正是令包括曾志強在內其他首領身邊紅人又恨又妒的原因。
「鄭大人,你現在在紅標軍沒名沒份,如果不能在台北一戰中建功立業,恐怕這里就沒容納您的位置,這個時候就別管其他事情,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另一個連長也急忙勸慰道,「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等瑣事上真不值得,我們還是打倭寇要緊!」
在眾人七嘴八舌和拉拉扯扯之下,鄭逸還沒怎麼開口便被手下人從點天燈現場給拉了出來,雖然他也認同屬下們的觀點,這個時候救援台北才是正事,但他對林世明的印象卻從此再沒好感,兩人從此暗中較力,爭斗不休,這在今後也成為郁笑城最為頭痛的問題之一。
鄭逸與林世明匆匆的會面雖然極為短暫,甚至做為雙方當事人都並不認為有什麼太重要的意義,但它卻從此改變了兩個人的人生軌跡,並在未來某一時刻迸發出激烈的光芒。@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