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去太後宮中慶生的晚宴,在這樣的變故下,自然成了在養心殿食不知味的簡餐。從中午開始就被封鎖起來的養心殿,在後宮眾人眼中當然不可能維持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模樣。想來前朝中門路廣些的官員,說不準也听到了點消息。
外面惶惶的人心比起養心殿中眾人的害怕,顯然是小巫見大巫了。被拖走的太監和宮人,溫惜玉再也沒看到過他們。那是自己微薄的力量無法保全的人命,連自己的命此時也攥在了別人的手中。
當晚膳之後,溫惜玉跟著太後與孫統領進到內堂時,越發覺得,這一天,過得竟是如此的不真實。內堂除了那個躺在龍床之上的皇帝以外,並無外人。孫統領進來後順手關了門,溫惜玉對床上的男子行了禮,便低垂著眉目,想要站回太後身邊,挪開的步子,卻因著床上那人的發話,移向了與心願相反的方向。
「過來讓朕看仔細些。」皇帝支著手,想要撐起身子,不料牽動了傷口,疼痛帶來了強烈的羞恥感,讓皇帝的動作驟然被定格在一個僵硬的姿態。屋里只有四人,各自心思,到底還是孫統領周到地上前托住了皇帝的背脊,又往背後墊了幾個軟枕,好讓皇帝半躺著方便看人說話。
溫惜玉默默地往床榻方向走了幾步。如果說午時是因為這人差點死在面前而感到害怕,那麼現在溫惜玉則更為清楚,這人活著的時候,更會讓自己覺得害怕。知道帝皇的秘聞,尤其是負面的秘聞,死,不過只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溫惜玉並不覺得自己能討人歡心,只要不犯什麼令人憎惡的錯誤,能順著太後的想法,活下來,那就是謝天謝地了。
「抬起頭。」皇帝的聲音十分平緩,沒有明顯的起伏,讓人無法猜測他此時的心情。溫惜玉抬頭,這是她第一次看清皇帝的模樣。長相清秀的青年男子,眉毛有些淡,此時揪緊在了一起,眼楮很黑很深,藏滿了無法揣摩的心思。鼻挺唇薄,下巴處有一塊一指節大舊疤,在沒什麼血色的臉上,倒是看得更為清晰。
皇帝在下午時便醒了,醒來便要面對自己已與那些太監無異的事實。如果當時跪在自己床前,將這個消息告訴自己的,不是從小一起長大,忠心不二的孫淵,皇帝真會不顧身子,親手斬殺了那人。縱然是孫淵,皇帝也差點在暴怒之下,掐傷他。便是此時,孫淵脖子上,還留有指印的於痕。無論是傷處的疼痛感,還是孫淵面無表情的描述,都讓皇帝明白,無論自己是不是能接受,事實已經如此。而更重要的善後,還需要自己來決定。孫淵將事情控制得很好,當時在場的宮人太監已經被滅口,替自己看診的太醫也都在控制之中。難辦的,就剩下孫淵,太後和溫將軍的那個小女兒。在皇帝清醒後,孫淵回稟完事情,便跪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表示若是皇帝希望,自己願意一死,來保守這個秘密。孫淵的死活姑且不說,對于皇帝而言,太後和溫惜玉,反倒是更為麻煩的存在。就在皇帝猶豫之際,太後過來,說了一計。這才有了晚膳後,溫惜玉的覲見。
皇帝靠在軟枕上,溫惜玉那抬頭時的打量都落在了他的眼中。投來的眼神中有畏懼,有好奇,還有那麼點兒寬慰,沒有那些矯揉造作的同情憐憫或者是虛假的關切。皇帝想起太後說的,溫惜玉個性和順,為人善良,是個少心計的姑娘,現在看來,也算是實情了。面前的姑娘,今天才滿十四,細柔的頭發半挽在腦後,有些零碎的發絲散落下來,並不顯凌亂,反而多了幾分俏皮。正是女子最好的年齡,膚白女敕滑,低垂著眉目時溫婉可人如學了規矩多年的大家閨秀,可是抬眼打量人時,眼中的天真純良又表露無遺,不諳世事的美好……衣袍是淡藍色的綢緞,上面的花紋老沉了些。皇帝記得午時她身上穿的是一件米黃的衣裳,那顏色倒是更稱她一些。是個不錯的姑娘,原本是要做自己妃子的。雖然現在應當也是,但是到底是不一樣了……皇帝心中一陣煩躁憋悶。
「我想單獨和她說會兒話,孫統領你按下午太後說的那般先去布置,但是不急著動手。母後也辛苦一天了,今兒就在偏殿休息吧。」皇帝三言兩語打發走了太後和孫淵。
偌大的內堂只剩下皇帝和溫惜玉兩人。雖說是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中間還隔著不少的地方……但是溫惜玉仍然覺得局促。太後臨出門時,示意自己安心的眼神,並未起到任何的安撫作用。所謂的帝皇暴戾之傳聞,扎根在心底,溫惜玉抿緊了唇,再三告誡自己要慎言。不然莫說那個想入宮陪伴姜韻茹的心願,就是命也難以保住。
不過皇帝似乎也沒準備讓她說些什麼。倒是指揮著溫惜玉倒了杯茶過來,便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情況母後都和你說了。」初時月兌口的言語尚算鎮定,可是話一出口,那種暴怒感,皇帝幾乎壓制不住。喝了幾口茶,隔了好一會兒,皇帝才接著說了下去︰「溫將軍是國之棟梁,你的兩個哥哥也都在朝為官。若是可以,我自是希望他們能繼續為國盡忠。事到如今,朕把話說透,你雖是無辜,此時也只有兩條路可以選。一是死于刺客之手,二是入宮為妃,做一個被後宮所有人記恨的寵妃。朕知道,能活著,誰會選死。但是朕要告訴你,如果你選了二,有一天又說出了這個秘密,朕保證,你會後悔今天沒有選擇第一條路。」說到後半段,言語間的狠辣已經表露無疑。
「回皇上,惜玉願意入宮為妃。」溫惜玉的話,總是溫婉而堅定。
皇帝看著面前的女子,久久不言。若說今日,自己遭逢了巨大的不幸,那麼對于溫惜玉而言,何嘗不是一場劫難呢。只可惜啊,人總是沒什麼選擇的。下午太後的話還猶在耳邊,此事不可被更多的人知曉,而要想保密,必定得推一個人上前,成為那個受盡聖寵的禍水紅顏,從此後宮再無雨露均沾,只有一人獨寵。其實皇帝第一個想的人選是姜韻茹,一來自己是真的喜歡她,不知道該如何瞞她,二來多年夫妻,她又是皇後,是個可信的人。只是之後太後說得對,若是姜韻茹能得到皇帝的獨寵,早些年就得到了,怎麼會等到今天,這話,說不服人。而後皇帝也覺得,無法對愛著的人,說出自己已經不是個男人了,這樣的事實。或者讓她以為自己偏愛新歡,會更好一些吧。這才放棄了皇後這個人選。自然而然地,人選便落到了溫惜玉頭上。
新寵,溫家之女,太後表親,年輕貌美,溫婉可人,每一項都符合做一個寵妃的條件。這個煙霧,當是最好的煙霧。只是要成為一世的煙霧,還差少許。
「好。你去叫孫淵進來。」皇帝知道,溫惜玉此時或許並不明白,做一個禍水紅顏是多麼困難的事情。但是這已經,是最好的一個選擇了。
等到孫淵進來,皇帝指了指牆上的劍︰「可以了,按計劃行動吧。」
孫淵略帶深意地看了溫惜玉一眼,取下了劍,走到她身邊拱了拱手︰「溫小姐得罪了,我要刺你一劍,不過請溫小姐放心,只是輕傷。若是疼,盡可以喊出來。」
溫惜玉想到來之前,太後說的那句,或許還會有些皮肉傷。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具體計劃,但是明顯自己沒有拒絕的可能。溫惜玉點了點頭,咬著牙閉上了眼。
陷入黑暗中的溫惜玉,因為緊張繃緊了身子,突然有些後悔沒有問清楚他這是要往哪里刺。只是又不敢開口問,糾結間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溫惜玉忍不住想要睜開眼時,背後突然受力,整個人不免向前踉蹌了幾步,緊接著傳來一股像是把自己劈開了的疼痛,「啊……」溫惜玉忍不住驚呼出口,腳下一軟,跪倒了下去。
只見孫統領,沖到窗邊,打開了窗戶,然後一邊翻身躍出,一邊大喊︰「有刺客,快來抓刺客。」
溫惜玉只覺得手腳發涼,原來血液從身體里離開,是一件讓人如此寒冷的事情。溫惜玉抬頭看床榻間的皇帝,那晦暗不明的神色,沉默著看著跌倒在地的自己,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溫惜玉心里也涼了,難道這不是自己選的第二條路?難道他就是準備讓自己死掉?
「來人……」溫惜玉不知道在他們的計劃里,外間此時是否還有人。只是求生的本能讓她在此時開了口。門外很安靜,床上的那人,也很安靜,溫惜玉低聲的呼救,如同水滴掉落進了大海,被漫無邊際的寂靜,吞噬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