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妃來了,小公主總算是把藥喝了。可是看著默默蜷縮在床上抱著膝蓋淚流的小公主,張嬤嬤又覺得實在虐心得很。只是這上位者的事情,不是自己可以評說的,索性轉身出了屋子去小廚房取粥,眼不見心不疼了。
待到張嬤嬤再進來,毫不意外地,小公主還在哭,膝蓋上的被子都被哭濕一塊了。讓人意外的倒是文妃還在房里,沒走。要是往日,小公主一哭,文妃肯定覺得鬧心,早早拂袖走人了。
文妃看了一眼張嬤嬤端進來的白粥,語氣平淡地再次開口︰「哭完把粥吃了。」
好嘛,原來還真的只是來說喝吧吃吧這種命令性詞句的啊。張嬤嬤心中默默嘆息,走到床邊,掏出絲帕先給床上哭成小花貓的小公主擦了擦臉,再勺了口白粥,吹了吹,遞到她嘴邊。
眼楮紅紅的小公主偷偷看了文妃一眼,只見那端坐在凳子上的女子,側著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門外。小公主知道,明明外面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但是就算如此,她的視線也不會投放在自己身上。就像是無數次,她目不斜視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她是高高在上的母妃,從未彎子抱過自己一次。
小孩子總是藏不住心思,喜時歡顏,悲時流淚。張嬤嬤看著小公主抽泣著,和著眼淚乖乖喝完了整碗粥,覺著自己的心都跟著抽得生疼。就算自己再怎麼疼愛她都好,畢竟不是親生,又有地位之別,有時也有必須要保持的主僕距離。這個孩子想要的,自己給不了,能給的人,又不想給……
「你們先下去吧。沒我吩咐,不要進來。」等小公主喝完粥,文凌雪輕輕揮了揮手,讓屋中人都散了。
張嬤嬤走在了最後,關上門前,突然有些擔心。從自己來延禧宮照顧小公主,似乎文妃從未單獨和小公主在一起過……只是,待到合上門,張嬤嬤又覺得自己可笑,再怎麼說,人家那是親母女,還能虐待一個小孩子不成。果然是關心則亂,對一個人,放入太多的心思,便會多了很多牽掛,念想,甚至擔憂。
蜷膝坐在床上怯生生看著自己的孩子,一眼看去居然有些陌生。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從小貓那麼大的一只,長大成現在的模樣的呢。文凌雪試圖回憶一下,可是回憶里,什麼都沒有。
這些年,從不希望姜韻茹重蹈自己的覆轍進宮,到不希望姜韻茹因為皇帝去過夜而不開心,文凌雪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引誘皇帝和後宮爭斗之上。小公主從出生開始,就被丟給了張嬤嬤養著。平日除非是皇帝過來,想要看看小公主,否則文凌雪是不會主動去看的。一年下來,同住一宮,見面的次數寥寥可數。倒是這幾個月,因為小公主時常病一下,見面的次數倒是多了些。
她何時學會翻身,幾時蹣跚學步,第一聲的父皇母妃又是什麼時候出口的,文凌雪都不知道。皇帝初時倒是很喜歡小公主,可是日子長了,許是文凌雪的態度影響,又或者是小公主出現的頻率太低,皇帝也漸漸少提及這個孩子。倒是時常和文凌雪說著,要文凌雪再給他生個皇子之類的話。每當這個話題被提及,文凌雪心中總是想冷笑,當初若不是想要奪走後位,自己又怎會停服避孕的藥物。一個錯誤已經產生,哪里還容得另一個錯誤的出現。
四年來,這個孩子,就這樣在宮中可有可無地長大了。許是年歲大了,文凌雪此時看著床上那個明明是自己親生,卻很是陌生的孩子,心里竟是有些歉疚的。如今局面如此,若是自己找人刺殺皇帝的事情曝光,旁人且不提,這個孩子,連繼續如此可有可無地長大的機會都沒了吧。將來的風雨,她是否能夠抵擋……
入宮多年,文凌雪的確改變了很多,但是總不至于親手去傷及無辜。只是這個孩子,怕是傷及的,最無辜的一個吧。或者是前一夜與林素兒秉燭夜談,交代了許多,多少有些後事將近的感覺,文凌雪心中突然有些酸澀,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坐下,伸手模了模小公主的頭發。
有別于成人的發絲,小孩子的頭發,好細,好軟,松松的柔感。溫度從小公主的頭頂,傳到了文凌雪的掌心,共享了的溫暖,讓文凌雪心中一個咯 ,手便順著發絲滑了下來,垂落在了被褥之上。
突兀的親近,讓小公主呆呆坐著,像是被點了穴道一般一動不動。直到好一會兒,見母親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諸如厭惡煩躁的情緒,才小心翼翼地往文凌雪那邊挪了挪。沒有訓斥,沒有起身離開……小小的手一點點探過來,松松地圈住了文凌雪的小指,然後慢慢握住,握緊。小孩子的手心潮潮的,不知道是汗還是剛才抹臉蹭到的眼淚。
眼前小小的人兒,臉上淚痕未干,皮膚比牛乳還要白,眼楮因為一直哭泣,微微泛著紅,粉粉的,帶著點兒怯意,一副我見猶憐的模樣。文凌雪低頭看看自己被拉住的手,動了動,在感覺到對方略微松開的退意之後,又不知怎的,打消了抽走的念頭。記得那天生產完,第一次抱她的時候,探出手去逗她,她就這麼無知無覺地握住了自己的尾指。暖暖的,軟軟的手心,讓自己的心都快跟著化了……
也許很快,自己就會離開,而她將被留在這個世間,這個皇宮,經歷更多沒有自己的起落。自己帶她來到這個世界,而後拋棄,對于她,又何嘗公平。文凌雪抽了抽手,握著自己手指的小手,先是松了松,但是很快又抓緊了。微妙的,有一種在一瞬間母女連心的感覺,那種畏懼又不舍的情緒,傳遞到了文凌雪的身上。血緣天生,這就是為什麼無論自己對她如何冷淡,她在病時還是只肯听自己話的原因麼。
反握住抓緊自己的小手,文凌雪把小公主抱了過來。軟軟的身子,像是沒什麼骨頭,也沒什麼分量,很溫暖很溫暖。這是她第二次抱這個孩子,淡淡的女乃香,變成了淡淡的藥味,可是心底的那份觸動,還是與數年前一樣。過去的記憶被喚醒,文凌雪突然覺得,或者這許多年的冷漠,只是因為自己的害怕。害怕喜歡這個孩子,害怕喜歡這個自己和皇帝生出的孩子。遠離,只是因為,有些人,一旦靠近,一旦有了感情,再想放下,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文凌雪不敢抱太久,有的時候,太晚的醒悟,已經沒有意義了。與其給她一份馬上就要消失的母愛,還不如讓她失去的只是個一直不愛她的母親。此時文凌雪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會為孩子打算的母親。這份直到覺得自己無望生存才有勇氣面對的感情,讓文凌雪的心情很復雜。
「母妃……」溫暖的懷抱一閃即逝,如不是那只還拉著自己的手,任夢瑤幾乎覺得,這就是一場幻覺。
「……」文凌雪想開口說些叮囑的話,比如若是母妃不在了,你要好好長大,太後的皇後都會是你的庇護,德妃娘娘也會喜歡你的。又比如,要小心避開你的父親,盡量悄無聲息地長大。再比如……想說的話太多,卻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一個四歲的孩童,可以听懂多少。文凌雪心中越發沉重,卻有一絲詭異的慶幸感。這延禧宮中,人人知道自己不喜小公主,那麼自己的不喜,是否能成為皇帝日後的不惡呢。
就在文凌雪心思煩亂,想要怎麼說,說些什麼的時候。傳來敲門聲,宮人稟報,皇帝有請文妃娘娘去養心殿一趟。
要來的,來了麼……
文凌雪看了一眼小公主,慢慢松開了手,一點一點,從小公主的緊抓中,將手抽了出來。有些話,若是天不讓你說,必然橫空出現重重阻礙,于是你一定是沒有機會去說的。
在其後的很多很多年,任夢瑤一直在想,四歲這年的這個擁抱,是不是只是自己高燒下,迷迷糊糊做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