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了動身體,肩上傳來一陣刺痛。
他停了數秒,強忍著疼痛,仰頭抬起身子想要坐起來。
一只手伸過來,扶在他背上,幫他坐起來。
他側頭看過去,那一手扶著他的年輕法老王恰巧扭過頭去,將左手上的莎草紙隨意地放在床頭的一個矮桌上。
然後,少年王回身,本該空出來的左手卻端著一碗黑色的藥水,送到他唇邊。
「張嘴。」
那雙緋紅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下意識順從地張嘴。
只是,他未曾意料到,那個照料病人的人其實本身就屬於被人照顧的類型。
那個人根本不知道拿捏所謂的度量。
黑色的藥水灌入他喉中,一時洶涌,猛然沖入他的氣管。
他一把推開對方,也顧不得那碗藥整個打翻在年輕法老王的身上。
他揪緊胸口,痛苦地低頭,咳出了眼淚。
從未做過此等伺候人的行為的年輕法老王皺眉,他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污痕,似乎是想發火,但又忍住了。
他沖外面低聲說了一句,隨即有數名侍女低頭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見房內這等情景,她們均是嚇了一跳,但卻一點時間不敢耽誤,迅速涌上來。
兩名侍女跪在少年王身邊輕柔地擦拭他身上烏色的藥漬,更換衣服,另外幾人利落地替換好弄髒的被單,擦拭好地面的污跡。
在一碗新的熱氣騰騰的藥水呈上來之後,年輕的法老王不耐煩地一揮手,那數名侍女恭敬地退出房間。
平靜下來的年少王弟跪坐在床上看著自己被繃帶包扎得嚴嚴實實的雙手。
然後,他仰頭,看著站在他身前的少年王的臉。
淺紫羅蘭色調的瞳孔帶著濕潤的痕跡,眼角還隱隱含著淚水。
他凝視著年輕法老王那張俊美的臉,神色像是在懷念著什麼,溫軟目光仿佛能浸透人心底深處最柔軟的處所。
在年輕法老王端著藥水再一次坐在床沿的一刻,他似乎是那一瞬從夢中驚醒。
他跪坐在床上,低下頭一言不發。
「抬頭。」
那是居高臨下如命令般的語氣,他被包扎在繃帶中的指尖輕輕一抖。
他仍舊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下巴被淺褐色的手指強硬鉗住,被強迫抬起的瞬間一陣刺痛。
還沒反應過來,被強硬堵住的唇中嗆入了苦澀的液體。
那個人松了手,他再一次使勁咳起來,被強迫下咽的藥水已咽入喉嚨。
他猛地抬頭,用扎滿繃帶的雙手一把奪過對方左手上的藥碗。
也顧不得燙,仰頭一口氣吞入月復中。
一碗藥喝完,他將空蕩蕩的陶碗發泄般往地上使勁一扔。
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就突如其來掉了下來。
他想自己真的是越來越沒用了。
明明都這麼大個人了還總是莫名其妙地就掉眼淚。
或許,他只是因為想起了剛才的夢里那雙小心捧著自己雙頰的溫暖雙手,還有那個人比什麼都要溫柔的目光……
那個人說,沒有比他更重要的東西。
那個人明明是這麼說過的。
「你又在哭什麼。」
身前傳來的那不耐煩的語氣讓他的身體僵了一僵,然後,他使勁擦干了自己的眼淚。
哭泣已經沒有用了。
因為在他哭泣的時候會擔心會苦惱會哄他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那麼,哭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天還沒亮,繼續睡。」
尊貴的法老王再一次發了話。
他呆了一會兒,然後又想了一想,在認為自己理解了對方的話後,他忍著傷口的疼痛迅速從床上爬起來,向門口跑去。
只是,伸出的手還沒搭上門。
他整個身體突然騰空而起。
那將他整個人抱起來的年輕法老王冷著一張臉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眉皺得死緊。
「你去哪里?」
「我……啊?……我去睡覺。」他有些結巴地回答,「回我的房間,我……」
最後幾個字在那雙越發冰冷的緋紅瞳孔的注視下自覺消音。
「給朕老實呆著。」
他再一次被一臉不耐煩的年輕法老王放回床上。
那話語依然是居高臨下如命令般的口氣。
「你知不知道這次惹了多大麻煩。」
隨後打了個呵欠自己也上了床的少年王,像是習慣般的伸手,將他摟在懷里。
他下意識使勁推了推對方的胸口。
那抱著他的手臂很緊,他推不開。
「別怕。」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抗拒,那下巴緊貼他的頭,偶爾輕輕磨蹭那柔軟發絲的年輕法老王發了話。
「這次朕不處罰你,但是,下不為例。」
我才不是害怕!才不是為了這這種事──
他幾乎失控地就想這樣對那個抱著自己的人怒吼。
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明白!
如果是另一個我……另一個我的話,他才不會──
一個激靈,他猛然間像是被人劈頭蓋臉澆了一頭冷水般清醒過來。
……我剛才在想什麼?
原來,我一直在不知不覺間拿另一個我和眼前的法老王做比較?
……不對。
有什麼地方弄錯了……
我好像有什麼東西……弄錯了……
「那種事,你錯了。」
他腦中此刻是千頭萬緒理不清楚,正在茫然之際,上方又傳來了年輕法老王平靜的聲音。
那是一如既往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
「那種情況下,應該優先考慮保證自己的性命。」
「朕死了,那群人會讓你活下去。」
「如果你沒召出栗子球,朕和你都要死,埃及王室的血統就會就此斷絕。」
「你那種做法太蠢了。」
年輕的法老王說得很慢,很清楚。
可是他覺得他听不懂。
「而且,朕說過了吧。」
少年王按著他的頭的手勁很大,他的頰貼在他的胸口,動彈不得。
那仿佛強迫性擁緊他的肩的淺褐色的手臂,咯得他的脖子生疼。
可是他掙不開。
「你應該是最希望朕死去的人。」
他的眼角輕微地抽搐了一下。
他沈默地貼在他的胸口。
他听見那顆強健的心髒跳動的聲音。
他蜷起的手指,僵硬的,卻是下意識揪緊手下的床單。
他咬緊下唇,淺紫色的瞳孔越發顯得的暗淡。
「所以,朕死後,你只需要在馬哈特他們的幫助下成為法老王就好。」
年輕的法老王的聲音很低,貼近他的耳。
卻是頗為低沈而具有穿透力,清晰地透入他的腦中。
「別多想。」
什……麼……
這種話……是……什麼意思?
──你明明應該是最希望朕死去的人──
……是不是有什麼……
有什麼……被遺漏的東西……弄錯了?……
──你不肯承認王弟的身份,是因為害怕朕被刺殺?
這和你沒有關系。
你明明應該是最希望朕死去的人──
這種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
──你明明應該是最希望朕死去的人。
所以,朕死後,你只要在馬哈特他們的幫助下成為法老王就好,別多想──
跨越三千年的時光,很多東西都變調了。
他一直是這麼想。
另一個他那陌生的外貌,陌生的目光和陌生的一舉一動。
他一直都想自己是不是哪里弄錯了。
他以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
然後,他一直困惑看著現在在他身邊的那個人,埃及的法老王,目空一切,驕傲獨斷,剛硬青澀得如同一顆頑石。
如果是另一個我的話,他一定會……
無論如何告誡自己,他總是無法遏制地一次又一次從心底泛出這樣的想法。
一次又一次,他將法老王和另一個他放在一個天秤里比較。
法老王,只是法老王。
他絲毫找不到三千年後另一個他的成熟和穩重,找不到另一個他那專屬於他的溫柔。
直到矛盾爆發的那一天,他終於認定他找錯了人。
他覺得自己很委屈。
他覺得這對自己很不公平。
所以,他將自己的失落和怒火都發泄在近在咫尺的少年王身上。
他懷念著記憶中的另一個他。
到底誰才是無辜的人。
他明明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的。
他在法老王身上所看到的一切,都曾經出現在另一個他的身上。無論另一個他如何掩蓋,也改變不了那刻在骨子里王者的驕傲自負。
另一個他就是法老王。
毋庸置疑。
只是他不肯承認。
只因為他在法老王身上找不到那份曾經專屬於他的溫柔。
他總是在自以為是的下定義。
他總是一次又一次錯過不該錯過的東西。
他只顧著自己委屈,自顧自地鬧著脾氣,卻從來不曾想過──
他根本是在無理取鬧地要求沒有那段記憶的法老王去做出和另一個他一模一樣的行為。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那所謂委屈的要求對現在年輕的法老王來說到底有多麼不公平。
一直以來,他固執地追尋著已經消失的東西,卻看不到它就在他的身邊。
他沒看到,所以他說,沒有那個東西。
可是,他卻從不曾注意到。
那個冷酷驕傲的王者總是在容忍他的任性。
一次又一次,他對他讓步,以至高無上的法老王的身份。
他說︰他不是另一個他。
僅僅是因為那緋紅的眼楮沒有另一個他的溫柔,那褐色的手沒有另一個他的溫暖,那如命令般的語氣沒有另一個他的柔軟……
——「你應該是最希望我死去的人。」——
所以,我遇襲與否,不用你害怕。
所以,我受傷與否,不用你擔心
所以,我死去與否,不用你悲傷。
你不需要因為我的事情而擁有任何負擔和痛苦。
我會保護你。
不是沒有。
只是他沒有看見。
年輕法老王那笨拙的溫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