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總講些緣法二字,就如同穆子秋與江如水這般,少年便在因緣際會下結識起來。而這夜的「夜探清靜園」,也多少月兌離不開這兩個字了。
穆子秋翻過牆後,布履輕巧又從容的走了一陣子,入目不過是普通的府院格局,在一些角落處也不難發覺一些老舊,但當真仔細瞧了,才能發覺出幾分建造者細膩的心思來。
穆子秋雖然少年時喜好在外模爬滾打,但出身卻是極好的,自然知曉這庭院模樣能斷定主人家身份的道理。此時他在夜色中細細的打量了,也不由得贊嘆起江府的不凡來。
真正有厚重傳承的家族,其院落並非是光鮮逼人的,更不會是動輒將大手筆放在醒目處,而是會將那些精巧的心思放在角落里。再經過幾百年雨水的打磨、翻修,總會在陳舊間見到幾分欣欣向榮,在新亭側見到幾分歲月的深沉。
這清靜園便是這番模樣,正如被風雨打磨了百載的璞玉,愈加展露出它的溫軟與雍容來。
只有那些暴發戶的院子,才會修葺的讓人眼花繚亂。進門便是二十步寬、南海石鐘乳打磨出的影壁,繞過影壁入了花廳,入眼的便是杜度的章草、衛協的丹青,間歇又夾雜著黃花梨木雕刻成的屏風、瓷瓦窯精雕細刻的茶盞,更加少不了的是院子里偌大卻很少用的書房。總之,仿佛是恨不得將天上人間的好物什,都堆擠在這府院里一般,但那書卷氣即便再濃郁,也擋不住骨子里散發出的銅臭的。
真正的底蘊,正是要從這一年復一年的打磨中沉澱出來,這是不需斧鑿的東西,渾然天成,無須矯飾。
走在這樣的院子里,那股幾乎糅雜入每株花草、每粒沙石中的書氣墨香,便會從四面八方涌進身體中。然後,人的心神便會跟著它婉轉成寧靜,連每個舉手投足間,都不由自主的染上幾分風流的味道。
穆子秋便是如此,低笑著感慨了些什麼,大概是在責備江如水這個榆木人,竟然從未將這麼好的地方展示于他吧。
就這樣慢慢走著,穆子秋忽見左手旁林蔭道後的一處屋子里似還點著燈火,他也未多想,便這樣便閑庭信步的走了過去。只是心中微微存了疑惑,此時看天色,怕是已經子時末,又有什麼人如此廢寢忘食呢?
幾乎是腳落無聲的走到了房前,穆子秋沒有冒冒失失的去開門,見旁邊有一處角窗開了個縫隙,他便索性微微彎下腰,從那縫隙中向房間里窺去。
房間里,搖曳的燭光下映照出江如水的臉,依舊刀削般的面龐,只是身旁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酒壺,有些已經倒落了,想來是被他喝了個精光。穆子秋在細細去瞧,江如水的那雙重瞳里已然沒有了往日的凌厲,反是多了三四分的迷醉,六七分的疏狂。
更令人奇怪的是,江如水竟沒有穿那身標志性的紫袍,而是如同鄉間最為普通的士子一般,穿著粗布麻衣做的寬敞袍子。又因為江如水已然醉了,那袍子被他折騰的七零八落,露出他微顯瘦弱的右肩與胸膛來。
穆子秋從未見過這樣子的江如水,一時間不由得呆住,目光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的打量了江如水好幾圈,直看到江如水右肩上的疤痕時才微微皺了皺眉。若非從小就相識,那條疤痕又不能仿制,他幾乎要以為如今眼前的這個江如水,是旁人假扮的了。
似乎是完全喝醉了,江如水拿著一根竹筷敲打起酒壺,邊敲還邊吟誦道︰「水擊三千里,轉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六月息者也!」
誦罷,江如水又提起一罐酒壺,一大口酒水再次吞入月復中,只是喝的醉了,那些酒竟灑了一大半,多是灑在他的衣袍和胸膛上。
看著江如水如此模樣,穆子秋眼中迷惑漸多,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和江如水也算是生死之交,以往不知多少日夜是一同度過的,只是……為何自己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如水呢?
不似原本的淡淡疏離,仿佛變了個人一樣,滿身酒氣里竟透露出幾分灑月兌不羈,可又在那份不拘禮法的背後,隱隱閃現出幾分不得志的哀愁來。
這樣的人,又哪里是江如水呢?
正在疑惑著,房內的江如水竟迷迷糊糊的打了個酒嗝,而後又抹起那根竹筷,繼續敲擊,嘴角顯現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繼續吟誦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爾等蚍蜉,焉知鯤鵬之志哉?」
听江如水的話越來越不著調,穆子秋不禁啞然失笑,抬腳就準備進門,將這個醉鬼弄清醒了才是。只是腿還沒邁出半步,穆子秋就發覺有人在自己肩上輕拍了一下。
這一下子可是讓穆子秋一驚,他自武藝大成之後,尋常人走至十丈以內,他皆可察覺的到。可是這一回,自己卻太過驚詫于房內江如水的變化,竟連有人在自己身後都沒有發覺。
只是被人一拍,穆子秋也察覺出這人似乎沒有什麼敵意,但他扔下意識的轉了身連退三步,這才看清了來人的面目。
這人看起來不過是個尋常中年漢子,四肢強健,應是常做體力活的,他的面龐也尋常的可以,屬于那種走在大街上,人人見之則忘的類型。
但若是此時江寧在此,她定然會認出這名中年男子,正是載著她從洛陽來到江府的那名車夫!
穆子秋微微皺眉,剛想開口詢問,就見那漢子抬起右手食指,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而後又指了指房間里面,其意思不言自明。
偏了頭思付了一下,穆子秋點了點頭,幾乎是足不點地的往黑暗處行了十余步。
那漢子看了一眼屋內,見江如水並沒有發覺外面的情況,放心下來,也幾步追著穆子秋走了過來。
「穆幫主,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家主子此時不適合見客,也不能被人打擾,幫主若是找主子有事,只能天亮再說了。」那漢子沖穆子秋行禮道。
「你認識我?」穆子秋微微挑眉。
中年漢子笑道︰「海鯊幫新任幫主,小的若是不認識,豈不是瞎了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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