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隱沒,玉兔升天。/.吧.山間夜景就像一幕老舊的皮影戲,山山樹樹都是天穹上一段黑黑的剪影。
趙錢走在一群雖是活人,更似僵尸的村民身後。今夜月明星稀,狹窄彎曲的山路上仿似撒著一層糖霜,讓人不忍落步。入夜之後,封家集的男男女女終于出了門來,沉默地聚在一起,沉默地出了村往一處走去,趙錢便不緊不慢地跟在他們身後。
那女孩已經讓趙錢送回家里去了。調戲一番後,又問了幾個問題,趙錢便帶著女孩使一個神行之術,離了那個滿是活死人的屋子。女孩自驚嚇恐懼中得月兌,回歸親人懷抱,本來就對趙錢萬分感激;又見他一身書生打扮風度翩翩,更曾給自己帶來那種前所未有的歡愉誘惑感覺,一顆春心早就蕩漾起來,離別時大膽地盯著趙錢,滿臉都寫著以身相許。可趙錢身為地仙,怎麼會跟她一個凡人糾纏?見過神仙姐姐驚世美貌的一雙眼楮也變得極刁,對尋常美女的免疫力早已大增,于是二話不說翩然離去,只留女孩黯然神傷地品味著他離去的背影,在相思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下月復中那股熱流……
啊——!原來這種偷走美女芳心的感覺,也是那麼地爽,不錯,不錯!
趙錢無良地想象著女孩對自己的依戀,覺得自己真是修行境界方才入門,意婬境界卻臻大成了。就這麼心不在焉地跟著那些活死人村民走了一會,終于山路一轉,指向一處谷地,而這谷地中的物什,終于讓他收起心思,打起精神來︰
那是一片墳塋。
高高低低的土堆足有上百座,起伏在兩山之間狹窄的陰影里。星月光輝分明灑落不到谷底,但整個墳塋的模樣卻能遠遠地映入眼簾,因為那墳頭間忽忽閃閃地飄蕩著很多鬼火,青白黃綠,磷磷幽幽。鬼火的光影中,不知其數的僵直身軀一高一低地蹦跳著,來來往往,似在巡邏,又似焦急等待時的踱步。
封家集兩三百口人的隊伍一現身谷口,立即驚動了谷中僵尸,于是那些蹦跳身影一下子都涌了上來,卻不撲咬,也不吼叫,而是靜靜地各自帶走兩三個沉默的村民,往谷中不同地方散去。這些村民也好像早就習慣了這一切,規規矩矩地跟在一跳一跳的僵尸身後,挪動著腳步。此時的他們,面頰更消瘦,眼白更突出,臉上黑氣更濃,身上尸氣更重,甚至嘴唇也已經皺縮得無法合攏,露出了森森白齒。在這片滿是活死人的恐怖地方,他們與那些真正的僵尸惟一的區別,也只是一個走,一個跳罷了。
「怪哉,怪哉——」
趙錢藏在谷口,嘬著牙花子看著這一切︰「人似僵尸,僵尸卻似人,這陣勢可當真不尋常。那些僵尸,都是最低級的白僵,按理說應該只有追逐活人氣息、吃肉吸血的本能,不可能有任何智識,可看這谷中百來個僵尸的樣子,分明秩序井然各有職責,真是……」
他這麼自言自語著,抬頭看了看星辰分布,又左右一望山勢樹影︰「而且看這天相地勢,也並不是什麼凶惡所在。這山谷是封家集各家祖墳所在,肯定是找人勘驗過的,雖不算建陰宅的風水寶地,卻也不至于生出這麼多僵尸,積攢這麼濃厚的尸氣啊!那些村民都是夜夜在這兒逗留,浸了太多尸氣,中毒太深,這麼下去用不了多久,這封家集就得變成一個名符其實的了。」
正思索間那幾百村民已經被僵尸帶到了谷中不同地方,分流的人群于是漸漸停滯下來。在鬼火的掩映中趙錢看到了這些人散布的方位,不由心中一動,隨即潛入地下倏忽遁至一側山頭,居高臨下一俯瞰,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嘶——!好一座大陣!」他驚道,「好一座活死人築的風水大陣!」
只見數百村民三三兩兩地散在谷底,看似各聚一堆,隨意分布,其實每個人所站的地方,都經過了精密無比的掐算,不可挪動一毫!而帶領他們到達各自位置上的百來個僵尸,則陸續蹦跳到他們之間的某些節點上站定,直直地伸著手臂,僵立不動。鬼火繞著這些真假僵尸飄忽往來,迷蒙的光影勾勒出一座形似大鏟,又似刀刃的大陣,橫在了兩山之間。
「斬山斷脈,走風泄氣,怪不得,怪不得……」
趙錢喃喃道。原本這兩山相夾的地方,是個不錯的陰宅地,趙錢推測地下應該也有水脈經過,能夠大略對應「藏風聚氣,得水為上」的八字吉言。這樣的地方,若無外力影響,是不會生出僵尸惡鬼的。然而此時谷中的那座大陣,那座由真死人、假僵尸和鬼火所築的積滿凶煞陰氣的大陣,卻正似一柄巨鏟斬斷了山脈,破除了藏風聚氣的形勢,竟然就生生改了這座山谷的風水……這等大陣,在這個本來就遍布墳墓的地方,只要成功啟動一次,就會如雪球下山般越滾越大,威力越來越強,終至徹底逆轉陰陽。到現在,即便沒有了這座大陣,下面山谷間也已經藏了凶煞,再不是建陰宅的好地方了。
「以活人為陣紋,以僵尸為陣眼,以鬼火為陣脈,橫斷里許,改逆風水……這事兒,大發了!讓我擱這兒踫上,不知算幸運還是不幸?」
趙錢驚嘆之余心念急轉︰改逆風水的事,絕不是兒戲。即使對修士而言,也需要起碼金丹期修為,能夠力劈山脈、截流江河,才有可能。若像山下那種靠布陣改逆,則需要主持者對陣法、對陰陽都有足夠高深的造詣,能尋到陰陽之眼,以四兩撥千斤,方可實現。趙錢原本以為,江北各地鬧尸禍,可能是因突生旱災而一時風水流轉,引起的些微附帶效應;沒想到不只旱災的背後有人作祟,連尸禍,也是有人控制的!而且看這改逆陰陽的手段,這人說不定還真有那通天本事,可以單憑一人之力,就使方圓百里寸雨不下!
趙錢想到這里不覺抹了把腦門︰他知道自己的湖山小嶺一帶突然起了旱災,背後肯定有古怪,但這古怪可能是異寶出世,也可能是某個塵封的古代大陣被不小心觸發,甚或九霄之上正有渡劫期天人在對抗仙劫,總之原因很多,並不一定就是有人,或者有什麼妖魔鬼怪在有意操縱。然而看到眼前這一幕,其他推測已經可以統統忽略了︰這旱災,這尸禍,就是有個幕後主使,出于某種目的,專門弄出來的!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這個幕後主使,得強大到什麼地步?
趙錢吁了口氣,慶幸自己剛才一直掩藏氣息,偷偷綴在村民隊伍後面,行止還算謹慎。他原本還想直接混入人群,大搖大擺地走進山谷,裝一回逼,現在看來果然還是低調人長壽,裝逼遭雷劈啊!那控制著旱災尸禍的幕後主使還不知藏在哪里,如果貿然現身跟他撞見,那剛被自己救了的女孩可就不是思念自己,而是緬懷自己了……
于是趙錢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在山上,盯著下面的活死人大陣,看它下一步還會有什麼動作。
果然沒過多久,大陣開始動了︰不知得了什麼命令,陣中那飄忽的鬼火突然間「蓬」地一下,燃燒得更加明亮,而站在各處的一眾村民,也開始異口同聲地喃喃念著什麼。趙錢離得遠听不真切,但肯定不是俗世用語,而是法術咒語。這咒語低沉綿延,中間卻夾雜著陣陣不間斷的尖利高亢,听來既突兀又難受,宛如撓鉤劃過鐵板,讓人心神不寧,暗生恐懼。
「這什麼破咒,一听就不是正經來路。那幕後主使有改陰陽逆風水的本事,卻拿這些尋常百姓下手,真不知要圖些什麼?!」
這時山谷中又有異動︰隨著咒語一聲聲地越念越急,那些真死人假僵尸聚攏處的頭頂,開始漸漸匯聚起一層黑氣,並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變越濃,終至遮擋了星月光輝和鬼火光線,趙錢都無法再看清陣中的情況了。
「尸氣!竟然能生出這麼濃重的尸氣!這個改逆風水的大陣,當真凶煞無比,能把封家集祖墳里的尸氣盡數匯集,還能從活人身上抽出新的來!以生化死,這些村民的生命力,已經被提前燃燒得差不多了,真是喪盡天良啊!不過這尸氣,怎麼越來越感覺熟悉得緊?……」
趙錢繼續觀察︰山谷中濃黑的尸氣已如一團雷雨雲般罩在了大陣上空,肉眼凡胎已經無法看穿了。趙錢也僅憑著被明泉仙水洗過的神目才能勉強探得。就在尸氣集到最重,咒語念到最緊的關鍵時候,突然間裂地一聲「轟隆」巨響,只見那黑雲之下鏟形大陣所在的圓弧圓心處,一座墓穴憑空出現,厚重的巨石墓門朝天打開著,門後黑 的空洞中緩緩升起一座既似棺槨,又像祭台的東西來,直升到一人多高,然後穩穩停住,而原先面朝祭台方向站立的村民們此時已經亢奮到了極點,一邊加大音量聲嘶力竭地拼命念咒,一邊整齊劃一地沖著祭壇下跪、叩頭、起身,再下跪、叩頭……
而隨著村民們的動作,有兩種驚人異象同時在山谷中出現︰首先是布滿大陣的那些鬼火,隨著村民每一次下跪叩頭,都會瞬間爆出一團青白慘然的亮光,整個鏟形陣的亮光匯集起來,直逼左右山體;然後村民起身,慘然亮光就會收斂;再拜,再爆……如此反復,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青白利鏟,一下一下地斬擊著左右山體。
這就是趙錢所說的「斬山斷脈,走風泄氣」了。整個山谷的風水,就是這麼給破掉的。隨著風水被破,原先安息地下的那些先人尸體,便陸續撓開棺槨掘開封土,從地下爬出來,頭發指甲和牙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嗤嗤長長,身上也出了一層細密的白毛,然後舉起雙臂,膝肘不打彎地蹬蹬跳著,出了谷口不知往何處去了。
「原來折騰江北各村的白僵,就是這麼生出來的。從覆蓋面積估算,像這樣產僵的大陣,肯定不止一個。那幕後之人,當真了得……」
然而無論白僵產生的情形,還是幕後之人的本事,都還不足以讓趙錢過于驚訝。真正讓趙錢大驚失色的,是另一種異象——
——尸氣的異象。
隨著村民們一遍一遍地起身、下跪、叩頭,覆蓋整個大陣上方的尸氣開始如漩渦般被攪動,然後慢慢匯集到了自墓穴中升起的那個祭台上方,而且越轉越快,越轉越細,越升越高,最後成了一股煙柱,通天徹地。這煙柱如有形質,急速的轉動攪起了谷中山風,于是滿谷都是那種死亡腐臭氣息。就在這越來越濃的尸氣中,讓趙錢感覺無比熟悉的那種味道也越來越濃。終于,在這個邪教儀式的最後,最緊要最階段,陣中村民們突然喊出一句最為高亢的咒語,然後齊齊收聲,五體投地伏在那里,最後用俗語喊出三個字︰「送老祖——!」便見那通天煙柱突然拔地而起,倏忽朝天邊竄去,眨眼間就沒了蹤跡。
而就在村民結束儀式,煙柱飛遁消失的那一剎那,趙錢猛然想起了什麼,于是臉色一變,張著大嘴不由「啊」地一聲驚叫︰他明白那熟悉的感覺是什麼了!
然而他這一聲驚叫,不單自己明白了,也讓下面山谷中的活人死人都明白了——明白了他的存在。儀式結束咒語停止,整個山谷便又恢復了最初的那種死寂︰沒有風聲蟬鳴蟲鼠悉索,沒有夜巡的老梟令人不安的叫聲。活人靜靜地趴著死人靜靜地站著鬼火靜靜地燒著,突然山上來了這麼一嗓子,任誰都不會錯過。
于是寂靜的谷中沸騰起來︰僵尸嗚嗚呵呵地吼著,蹬蹬地往山上跳來;活人也像僵尸一樣嗚嗚呵呵地吼著,蹬蹬地往山上跑來,連鬼火都呼呼地快速飄移著,想打個頭陣提前照照這個半夜不睡覺爬山吊嗓子的家伙。趙錢見這架勢不由愣了一下,隨即一撇嘴自言自語道︰「媽的,老子躲這兒只為觀摩學習,當老子怕了你們不成?幕後主使我惹不起,台前幾個小毛賊我還惹不起嗎?!」
說著從山上現身,一襲青白儒服映著滿天星輝,面對腳下呼啦啦涌上來的真假僵尸。「這是他娘的古裝版《Lfe4Dead》啊!就是可惜沒個美女隊友。」他說著靈氣一鼓,頓時衣袖無風自動,呼啦啦好不威風。與此同時,他一手抓起坤寶囊,另一手劍指一掐,倏倏甩了幾個花,喝一聲︰「天庭秘寶丈地尺,出來收割吧!」便見一道黃光自坤寶囊中霹靂般打出,繞著趙錢轉了三匝,隨即戛然懸停在他指尖。
趙錢也不著急,就讓丈地尺懸在指尖,靈力不停往里注入。丈地尺能自行吸取地氣,本不必過分催動,但趙錢渾然不管,只顧極速蓄積靈力。丈地尺在這種蓄勢下威力猛漲,尺許長的輕薄身軀竟放出了皓月般的黃光。趙錢等那尺身因為蓄勢而漸漸生出了微鳴,又見一眾真假僵尸已經撲到了面前十步遠,才挑動嘴角「哼哼」一聲冷笑,右腳輕抬猛跺,喝了句︰「御土術!」同時劍指一揚放出了渴戰已久的丈地尺——
便見以趙錢為圓心,面前一百八十度扇形,幾十米範圍內,土地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在幾百個真假僵尸腳下「倏倏」地張開一張張小口,將那跳的跑的不停倒騰的雙腿盡數吞了進去,直吞至沒膝深處,然後迅速收緊,便把這些腿腳銅澆鐵鑄般都嵌進了地里。它們的主人本來正在疾奔猛跳,這一下頓時絆的絆陷的陷,你躺我壓東倒西歪。同時那支黃光大盛的丈地尺,更是以迅雷之勢穿梭在這些真假僵尸之間,仿佛生有靈竅般,專揀那真的僵尸,黃光一閃便將它們長滿白毛的腦袋削了下來,咕嚕嚕滾下山去了。
丈地尺的鋒利,絕不是最低級的白僵那並不剛硬的皮肉能承受的;丈地尺的速度,也絕不是最低級的白僵那不能打彎的雙腿能賽過的。所以整個谷地中涌上來的百十只白僵,被趙錢一個全力施展的御土術困住,又被那玉輪神光般的丈地尺幾番穿梭,精確地從村民中找尋出來,精確地一尺削過脖頸,然後干脆利落地腦袋滾落,身體倒伏,從此離了六尸魔道,徹底超月兌。
整個過程前前後後,不過數分鐘。百余僵尸悉數倒地,其余村民皆被困在地里,無一身亡。
這是趙錢近來勤加練習丈地尺的操控,所帶來的切實回報啊!話說以如此聰明如此勤奮的天庭御封土地爺趙錢的德性,見此情形怎能不得意洋洋?
然而沒等他來得及得意,突然山下那本應空無一物的墳塋中,爆出了一聲震天的怒吼︰「嗚呵——!」這吼聲陰冷凶戾,其中氣勢絕不是任何一個已經倒地的白僵能比的。趙錢乍一听聞,頓覺周身血液都似被瞬間抽離,後頸汗毛倒豎,脊梁骨冷汗直冒,突突亂跳的心中只來得及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什麼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