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細論起來,虞思龍的品級真不比祝炎低。因為地府官員的品級,從低到高依次為「丁、役、差、卒、兵、將、官、君、帝」,品級的授予與天官一樣,主要看修為。祝炎是鬼差級別,修為相當于金丹期,虞思龍跟他完全一樣。就算祝炎是酆都差捕司的人,相當于「京官」,可虞思龍還是一地城隍,能夠自開府衙,總管一城百姓生死榮衰,也相當于「封疆大吏」了。然而听祝炎跟他說話,卻沒有幾分尊重。祝炎曾說這個虞思龍仰人仙鼻息,趙錢就是因為這個才感興趣,想過來看看,為自己以後的大計劃探探路。這時听祝炎開口詢問,他便就著話頭,淡淡地開口道︰
「方才來時,見虞大人的城隍廟香火稀疏,想來大人是為了這事著急,所以顧不上魔國陰謀了?——說來這的確是我們仙官的頭等大事,不知虞大人可想出什麼法子來了嗎?」
雖然已經盡力將語氣調整得溫和無害,但趙錢知道自己這話還是有點故意揭人短兒的意思。不過他來就是想看看類似的情況,又怎麼會避諱?他是有大目標的,要修到後天圓滿,那麼容易?將來賺人計劃啟動,也難免像這浮梁城一樣觸到那些人仙門派的地盤,到時該如何應對,實在需要早作準備。
果然虞思龍听了這話立馬拉下臉來——他那張臉是黑的,本來應該跟祝炎一樣時刻嚴肅,但也不知是不是跟人賠笑賠多了,如今面部肌肉活泛得很,可以做出各種官場所需表情來。
如今他擺出一副上司樣,道︰「趙大人初來乍到,就要檢視我這城隍是否盡責嗎?浮梁城百姓向來安居樂業,無需進廟燒香,趙大人不知垂拱而治,才是你我仙官所追求的境界嗎?」
——我靠!此鬼臉皮,堪與劉老六相比,我不及也!
趙錢在心里揶揄道。這麼輕輕的一句,就能讓虞思龍變臉,看來這位城隍爺混得果然不好,而且也不是那種大度人。于是趙錢趕緊施禮賠罪︰「大人恕罪。下官只是因轄地內香火動蕩,心中焦慮,所以想請大人指點迷津,請大人不要誤會。」
「哼!」虞思龍不滿地嗤了一句,不再說話。
祝炎卻在一旁等得不耐煩,催道︰「虞大人既然不是為旱災著急,也不是為香火著急,那還有什麼大事在困擾著浮梁城?說出來,大家一同參詳!」
虞思龍立馬換上笑臉︰「沒有沒有,不是什麼大事,不是什麼大事。——祝大人剛說要調用勘查司鬼丁?沒問題沒問題,對付修羅魔國,是我們仙官的天職,大人要調多少?」
「有多少要多少。」
「好,好。」虞思龍倒也痛快,二話不說喚來一名小鬼︰「你去,把那勘查司司丞給我叫來,讓他帶著鬼丁名簿,本官要點卯!」
那小鬼領命去了。趙錢趁這機會跟另外四個仙官通了姓名,又閑聊兩句,卻見他們言辭閃爍,分明心里有事。這時那個勘查司司丞到來,虞思龍一句話把他劃到祝炎手下,祝炎也老實不客氣地跟他下了命令,讓他集合勘查司全部八十七名小鬼在城外听候調遣,說有要緊差事辦。
安排完畢,祝炎也不跟這五人廢話,當下就要告辭。趙錢見狀當然呆不下去了,只有一同離去。這五位虛情假意地挽留一番,說了些以後常來之類的話,便把兩人送出了城。看他們送行時的臉色,分明是挺樂意兩人趕緊走的。
祝炎在城外等著小鬼們集合。趙錢心里好奇,就想弄明白浮梁城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想親眼看看這個「東祈後院」到底是個什麼狀態,于是跟祝炎約定找到那魔國主使的行蹤後,在文山里踫面,便告辭折返了回去。
這回他沒有遁地,而是穿著那身儒服依舊扮作游學書生,不緊不慢地進了城。
這時已是下午,浮梁城街上人來人往,路邊藝人雜耍把式攤、糖果特產小吃店都正在紅火的時候。趙錢來到大衍洲一年了都沒吃幾頓正經飯,此時啥也顧不得了,走街竄巷東瞧瞧西看看先過了一把凡人癮,直到吃得肚皮溜圓再也吃不下去了,才找到一處茶樓坐在那閑人最多的一層,要了壺好茶自斟自飲,一邊支起耳朵偷听眾人的閑談。
能讓本地城隍變了臉色的事,百姓們多半也知道;而要從百姓嘴里听著故事,到茶樓閑坐無疑是最好的辦法。
于是趙錢抿著香茶坐了不一會兒,就听到一件有意思的事︰
「哎!那位聶姑娘,還在羅府門前賣身呢?」
「可不是!」
「幾天了?」
「快半個月啦!她那老娘拿席子裹著,早就爛啦!原先大伙兒可憐她,還都去看看,現在那羅府門口臭得,根本就站不住腳!也沒人去看她啦!」
「唉,可憐啊!到底是沒人敢買她,羅府那仙人世家,別說咱們浮梁的大夫不敢惹,連城隍爺都不敢惹呀!要說那姑娘也真夠有膽量的,小小年紀……可惜了啊!」
「哎,你說那事兒,真是東祈仙山那個羅家弟子干的?」
「你還不信哪?如今這事兒都傳遍啦!這個聶姑娘啊,生來就命苦,她娘本來是羅家的丫鬟,因為長得漂亮,還沒嫁人,就被羅家強逼著去伺候一個做客的仙人,結果就此懷了身孕,有了她。這事兒當時在浮梁城還風傳過好一陣兒呢,她娘差點受不了言語上了吊,也就是因為有了她,才硬撐著活了下來。一個人把閨女拉扯大,容易嗎?娘倆相依為命,可親著呢!要是沒有冤情,聶姑娘能讓她娘在外頭放半個月不入土的嗎?唉……」
「是啊!再說,那個羅榕看上了聶姑娘的資質美貌,要帶她入東祈仙山,給他做個雙修的侍妾,這事兒羅榕自己都承認了,你還不信?聶姑娘本來也沒不答應,只是要照顧病中的娘親,不能馬上跟羅榕走,那羅榕就耐不住性子,偷偷……唉!他們仙人修仙,看破了紅塵,咱老百姓卻還講個孝悌親情呢!你說他羅榕干的是什麼事啊?」
「這事兒我知道,可是你說羅榕自己承認了?這種害人性命的事他也敢承認?」
「他想抵賴也不行啊!他做那事時太不謹慎,被聶姑娘看到啦!——不過他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害死了人家娘親,只說是聶姑娘她娘壽數已盡,再怎麼治都沒用,他已經去城隍爺那兒查過了。他為了讓聶姑娘不耽誤自己,才替城隍爺爺收了他娘魂魄,現在她娘都投胎去富貴人家了,聶姑娘是肉眼凡胎不識好歹,冤枉他啦!——你說這不是哄鬼呢麼?咱老百姓是不修仙,可也知道那拘魂收魄是地府的事兒,他一個人仙弟子,收了人家魂魄怎麼送人家投胎?」
「是啊!這不就是謀害性命嘛?!這也太缺德了吧?就算他是仙人,也不能這樣啊!——你不會是瞎編的吧?」
「嘿!這話兒我敢瞎編嗎?是我們東邊鄰家王女乃女乃去看熱鬧,親耳听到的!她說當時啊,那羅府大門口停住了一朵雲,雲上就站著那個羅榕,他說自己要回東祈仙山去了,再給聶姑娘最後一次機會,要麼跟他走,要麼就自生自滅!聶姑娘哭罵他,他就說人家不識好歹。當時好多人圍著看,都听到啦!」
「唉,這也太囂張了。這些仙人啊……」
趙錢在一旁慢慢抿著茶,眯著眼楮听完這一切,心中如飛輪急轉。據他這一下午的觀察,浮梁城風物人情確實符合它的身份︰東祈仙山後院。這座城繁華富庶,然而整個街道上見不到一名衙役兵丁,也沒有任何官差巡檢,俗世的行政痕跡在這城中淡之又淡;而且城中雖然五行仙官俱全,然而各家門上都不貼門神,所有井沿也沒有龍王神貼,一座城隍廟幾無香火,仙官的統治痕跡也是淡之又淡。可是,不論走到哪里,耳中卻都能听到「仙人」「世家」「東祈仙山」「弟子」之類的詞語,城中百姓議論起修士來,也沒有其他地方的人那麼崇拜和向往,仿佛就是自家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鹽一般。
這是一座與人仙門派關系極為密切的城市,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是那幾個血統優秀、子弟中多出修士的仙人家族。這座城市不需要官府,因為家族是規則的制定者;這座城市不需要仙官,因為東祈仙山是它的後盾。這座城市,月兌離于天地水三官,月兌離于天子諸侯的統治,自成一片小天地,針扎不進水潑不透,是這廣袤大地上的一顆釘子,嵌在關鍵地方。而且趙錢相信,這樣的釘子,還有很多。
于是他抿盡杯中最後一滴茶,站起身來,往外走去。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城中繁華的地方燃起燈火,還要再熱鬧一陣。趙錢順著大路拐了幾個彎,來到北城一處深宅大院聚集的地方,在那名聲顯赫的「羅府」門外站住了腳步。
朱漆大門緊閉,高低六盞大燈籠映得門前輝光一片,然而這般堂皇的地方,空氣中卻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尸臭,讓人幾欲作嘔。
趙錢是地仙之體,又是翻過墳地收過僵尸的,這點臭味他不在意。于是他踏著滿地輝光繞過羅府大門前的石獅子,徑直走到一方草席上那個蓬頭垢臉的姑娘面前。
姑娘跪在席上,倚著石獅子冰涼的底座,一手緊握著一張豎起的白幡,白幡上血字寫著「羅府殺人,天地不平;靈石一顆,賣身葬母」十六個字,另一手抓著又一方草席,那草席卷成一圈,尸臭就是從里面發出來的。
靈石一顆,賣身葬母——古今賣身葬母的多,但讓人拿靈石買的,還是頭一個。這女孩,夠可以!
「你是聶姑娘?」
于是趙錢開口問道。女孩腦袋微微動了動,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著趙錢,好半天才聚焦了視線,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你名字叫什麼?」
「聶……水燭。」
趙錢點點頭。右手一晃從坤寶囊中掏出一大碗餛飩,端到女孩嘴邊︰「來,把這吃了,跟我走。」
女孩朦朧的雙眼一下子睜大開來,血絲滿布地盯著趙錢。
趙錢不說話,左手一抬扯下那張白幡,沖著天空一揚,然後嘴唇翻動念個火咒,便見白幡突然憑空燒了起來,明黃的火焰亮了半天,卻只燒掉一半,「靈石一顆,賣身葬母」不見了,只剩下「羅府殺人,天地不平」八個字,在夜風中徐徐落下,搭在了羅府高高的門樓上。
女孩忽地從地上跪直身子,怔怔地看著那張白幡,又回頭怔怔地看著趙錢,然後俯身彎腰「啪啪啪」在青磚地面上連磕了三個響頭,起身抓過餛飩碗就開始吸溜。
趙錢咧嘴一笑,問女孩︰「我幫你葬母,你想用什麼棺槨,要葬到哪兒?」
女孩這時已經把大碗餛飩吸溜了一半了,咬著肉餡張開皸裂的嘴唇答道︰「棺槨無所謂。地方,干淨就行。」
趙錢點點頭,又掐訣念咒,一把火將那裹著尸體的草席燒了起來。女孩嚇了一跳,大碗「 當」一聲摔在地上,瞪大眼楮盯著趙錢,趙錢卻只靜靜地看著她。等那火焰熄去,趙錢從坤寶囊中掏出一只玉石盒子來,喚了股風將一地骨灰收進里面,然後封上蓋子,遞給女孩︰
「吃飽了嗎?我們走吧。」
女孩愣了一會,突然眼中涌出兩行淚水,接過玉盒抹了把嘴唇︰「沒飽,不過走吧!」
然後就見一個書生打扮的青年領著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臉的女孩,消失在了夜幕中。
身後的羅家大門前依舊一片寂靜。然而實際上,有兩雙眼楮卻一直在定定地看著這一幕,從頭到尾。其中一雙位于羅府的深宅大院之中,透過面前飄浮的一張光幕,看到了事情的整個過程;另一雙位于羅府的一堵院牆里,目送趙錢和女孩走後,這雙眼楮的主人也突然倏地消失,鑽入地下往南城牆而去。
南城牆下,城隍廟。
虞思龍眯著眼楮听完小鬼的報告,皺起眉頭嘬了嘬一口黑牙道︰「這個叫趙錢的土地,什麼來頭,竟然這麼大膽?他就不怕東祈仙山找他麻煩嗎?」
那小鬼諂笑著︰「多半是年輕氣盛不知深淺,讓他吃點苦頭就消停了。大人不是說他去年才當上土地嘛!」
「嗯——」虞思龍沉吟。突然想起了什麼,坐直身子問︰「去年?……不對啊!去年酆都給咱的公文里提到他了嗎?我怎麼沒印象?」
小鬼繼續諂笑︰「酆都一年的公文那麼多,大人怎麼可能都記得。再說,地仙還陽這種事還能搞錯?想是大人沒注意。」
虞思龍搖搖頭︰「不對……你,快去找陰陽司司丞來,我要問他話。——不!你讓司丞把去年的公文都拿來,我要親自查閱!」
說著他在心里想道︰趙錢你個新來的小官,不知天高地厚,頭一回見面就讓我下不來台,我倒要看看你的底細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