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2日。
12︰40.
七層甲板,中央控制室。
洛曼諾坐在戰艦導航終端前,身體僵直。涼涼的槍口死死頂著他的後心。
中央控制室里死一般寂靜。
本來應該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戰艦導航員安妮-珀托克在看到手持微型沖鋒槍破門而入的叛軍後,雙眼一翻頓時昏了過去,此時委頓在地,手腳也被膠帶纏了個結結實實。
謝元亨,卓奉安和司徒永茂等其它中控室成員,同樣被綁成了粽子,堆在屋子中央。
屋子四角守著手持重械、凶神惡煞的叛軍,而這次叛軍突襲行動的頭頭兒,一個身高六尺半的黑壯漢子,正是頂著洛曼諾的那把槍的主人。
諾曼諾感覺身後那把槍在後心戳了戳,接著就看到一張寫有一串坐標系的紙片伸到自己鼻子下面,
「小子,按照這個坐標給我執行空間跳躍。」
洛曼諾抬頭瞥一眼那個黑漢子,聳聳肩笑了一下,卻沒有接那張紙的意思。
只听見那人低聲爆出一句喝罵,下一刻洛曼諾就感到什麼東西重重砸在自己腦袋上,涼涼硬硬的似乎是槍托。開始他只覺得一陣懵,過了幾秒,才感覺到半邊腦殼碎裂般的疼痛,以及血流過臉頰耳際那滑膩溫熱的觸感。
不知為何,洛曼諾的腦中卻浮現起伊斯特的柔軟目光。
年輕的軍校生們都愛伊斯特所謂「溫和治愈系」的笑容,都愛不分時候場合地找她「談心」來紓解心懷。然而每次看到伊斯特微笑聆听時的專注模樣,洛曼諾心下總有隱隱的痛感,因為那雙溫暖的煙水晶眸子里,永遠都倒映著說話人的影子,溢滿了是對對方的理解與關懷,而沒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屬于她自己的情感蘊涵其間。
瑪洛斯援救杏壇號那天,當菜鳥克萊門特由于操作失誤而斷送了伊斯特唯一一次降落機會時,在生死線上的伊斯特只是無線電里不在乎地說笑,
「克萊門特,你這是要玩兒死我。」
同步接收無線電的中控室成員听到這句話後,無一例外地掉了下巴,而洛曼諾卻並不覺得如何意外。有很多個瞬間,他都覺得如果成天跟著她叫「梅姐姐」的那個小屁孩政宗一郎想吃的棒棒糖需要用伊斯特的命來換,她都會毫不猶豫地點頭說好。
洛曼諾有些後悔自己適才在電話里向伊斯特示警求援。他知道她一定會出現,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以命相搏。她從來都把自己的生死當成笑話來看,但是他一點都不同意她這種狗屁不通的扭曲價值觀。
叛軍首領的槍口這次抵上了洛曼諾的太陽穴。
「你這是強人所難。我是通訊官,戰艦導航我不懂。」洛曼諾一臉無辜。
「別當老子是棒槌。你小子不懂就給老子現學!你小子不學,自有其他人替你學。別看你們這一大屋子的人,老子卻有功夫一個一個斃,一直斃到你們自學成才為止。」
洛曼諾還要拖延狡辯,卻只听耳畔槍栓拉開的聲音。
洛曼諾下意識地閉目,卻听中控室門外一聲怯懦卻惶急的「不要」,幾人循聲望去,卻是一個手腳被縛的年輕女文員不知如何蹭到了中控室門外,正哀哀望著洛曼諾,碧藍的眼楮里盡是驚惶的淚水。
守在門口的叛軍向自己的頭頭兒咧嘴抱歉一笑,走上前去就要將那女文員往別處拖。看看那掙扎哀泣的女文員,又看看盯著那女文員目光翻涌的洛曼諾,那叛軍頭子心下忽然一動。
他上前拖過那嬌小的年輕女文員,將她蓬亂的暗金色卷發向後理一理,露出她一張小小的、架牛角邊眼鏡的蒼白桃心臉。卡住她的脖子細瞅一陣,那叛軍頭子向洛曼諾輕笑,
「這小綿羊是你的妞兒?仔細看看倒是還有那麼點味道。」說著將槍口牢牢抵住那女文員的腦袋,看著洛曼諾的目光也凶煞起來。揚起那張寫著坐標系的紙片,他陰陰一笑,「怎麼樣,腦子靈光點了沒有?」
洛曼諾此時困惑糾結的神色倒不是作偽。
那叛軍頭子卻感到手里掐著的那小綿羊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他低頭盯了她一眼,她抖得更慌,看都不敢看他,卻瞪著撲簌簌流淚的大藍眼楮看著洛曼諾被血染紅的半邊臉,用濃重的意大利口音囁嚅道,
「……阿萊索,你流好多血……這位……長官,求求你,讓他包扎一下吧,不然他會……嗚,空間跳躍很……簡單的,求你們……別為難他……求你們……」
「克拉拉,快閉嘴!」洛曼諾低聲怒斥。
那叛軍頭子抄起槍托又重重給了洛曼諾一下。
洛曼諾倒地。那小綿羊一聲驚叫,接著抑制不住地大聲嗚咽起來。
那叛軍頭子卻蹲來,直直盯著那小綿羊惶然的碧藍眼楮,
「小姑娘,你說空間跳躍很簡單?你會執行空間跳躍?」
小綿羊囁嚅著,側過頭就去看洛曼諾。那叛軍頭兒卻扳住她的頭,不讓她同洛曼諾目光相接。
洛曼諾年輕冷峻聲音卻仍清晰傳來,「你要叛國麼,克拉拉?」
那叛軍頭兒大惱,丟下小綿羊,沖上前去,對著洛曼諾就是一陣踢打。只听那小綿羊驚聲尖叫起來,慌亂之中,她濃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語更是纏雜不清,「住手!住手!你放過他!我會執行空間跳躍!我會的!我會啊!快住死他了!」
叛軍頭兒果然停了手,那受驚的小綿羊卻仍自顧自呢喃抽噎著。他厲聲讓她止住哭泣,她卻抽搭得更厲害,一雙手顫抖得根本拿不住他遞過去的那張寫有坐標系的紙片。
他只好耐下心來勉強安撫。一邊說不會殺了她的小情人,一邊說事成之後一定不會忘了她的好處,那小綿羊這才漸漸停了哽咽,在他的連哄帶騙之下,鼻子一抽一抽地在儀器上操作起來。
可那小綿羊顯然也是個生手,操作幾次不成功之後,竟慌慌張張地從壁櫃里抱出了說明書,邊讀邊學起來。叛軍們雖然不耐,卻覺得相信這個天真的小綿羊總勝過相信被綁著的幾個老油條。整個屋子的叛軍的視線都被那個慌亂地奔跑來去的身影所吸引,自然注意不到被綁成粽子堆在一起的俘虜上方,通風氣口被緩緩移開,幾片羽毛般輕薄的袖珍鋼絲鋸輕輕飄落下來。
想是終于搞明白了操作流程,小綿羊臉上掛著一點欣喜的微笑,回到操縱台上信心滿滿地開始扳手柄撳按鈕敲鍵盤。眼含期待地盯著她按下回車鍵,在瑪洛斯號歷盡苦辛蟄伏一周的一群叛軍已經開始算計著任務完成凱旋而歸後的榮光和犒賞,卻不想隨著回車鍵的按下,整個七層甲板甲板四面都傳出了艙門自動打開的低沉噪聲,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嘈雜猛烈的交火聲,呼喊聲,腳步聲。
耳听得守在甲板外圍的同伴驚呼著外層艙門已被攻破,中控室里的叛軍頭兒大腦一片混亂——七層甲板艙門從內部鎖住之後,是需要從內部輸入戰艦最高命令字符串才可能被重新打開——他忽地猛醒,看向那身側那小綿羊,卻忽見從頭頂通風口的縫隙里人面一閃,接著重重砸下來一件黑黝黝的物事。他下意識地偏頭去躲,卻見那小綿羊搶上一步,利落地單手抄起那物事——保養精良的點四四口徑經典款軍佩手槍早已上膛——一槍爆頭。
中控室里其他叛軍也驚覺過來。想要首先控制住手中的俘虜,卻發現一晃神的功夫,俘虜們竟不知用了什麼把戲全部掙月兌了手腳上緊緊纏繞的膠帶,各自在中控室凌亂的控制台指揮艦的隔斷中各尋了掩體。再尋那剛剛爆了他們首領頭的那小綿羊,卻見她早已隱身在一台厚重的儀器之後,一邊將從天花板通風口出拋下的槍械不斷丟向中控室成員藏身的掩體之後,一邊不時向叛軍們開槍還擊,槍彈到處,必有血腥傷亡。
而得了武器的中控室成員們此時也一一暴起發難。第一個接到武器的是指揮官司徒永茂。司徒永茂雖已屆耳順之年,早年的槍械搏擊的本事卻全沒撂下,加入戰團之後,意大利小綿羊——奧斯卡影後梅弗兒-伊斯特——所受的壓力頓減。之後謝元亨、卓奉安等人也紛紛接到伊斯特拋來的槍械,待司徒文晉率領的特種兵突擊隊突破外圍叛軍,進入中控室時,中控室成員們已經基本控制住了局面。
中控室的叛軍傷亡慘重,仍在負隅頑抗的幾人在看到身披重甲、手持重械突入的司徒文晉等人之後,自知大勢已去,只得紛紛繳械投降。
伊斯特此時早已摘下假發,露出一頭干淨清爽的黑亮卷發,在滿頭火藥塵灰的眾人當中顯得頗不協調。這位前杏壇號指揮官從卓奉安手中接過那把點四四交還給司徒文晉,一邊摘隱形眼鏡,一邊向打掃戰場的諸人不好意思地縮縮脖子,
「真抱歉,我實在忘了開艙門的操作指令,這才讓大家多受了這麼久的罪。……幸好有說明書。」
司徒永茂無奈地搖頭微笑。謝元亨白了她一眼。司徒文晉自去照看因驚嚇過度而臉色蒼白的安妮。
伊斯特心下忽覺哪里不對茬,卻見在司徒文晉扶持下走來的安妮望著伊斯特身後的地上,驚呼一聲,險險又欲昏倒。
伊斯特忙忙回身,卻只見洛曼諾斜靠在操作台邊的地板上,目光渙散,側月復部赫然一個血肉模糊的巨大彈洞,鮮血正止不住地汩汩流出。
司徒文晉揚聲呼喚醫療隊。
伊斯特慌忙搶上前去,抓起不知誰遞過來的急救繃帶,緊緊裹住洛曼諾的傷口,接著伸手用力壓住止血。
因失血過多而昏昏沉沉的通訊官忽然感到有誰在拍他的臉,略略清醒過來時,看到正在替他料理月復部傷口的伊斯特,臉上不由得掛出了一痕虛弱笑容。
伊斯特也笑,「阿萊索安心,不過是個小傷口,不會有什麼大事。羅斯維爾醫生馬上就會過來,三兩下就縫好你……哦,只要你不是孕婦就好。」
洛曼諾咧開嘴笑起來。雖然伊斯特一臉平和安撫的笑容,他卻看見周圍其他的人——司徒文晉,謝元亨,安妮——臉上都是一副要死人了的神情。
雖然說著笑話讓他寬心,伊斯特卻感到洛曼諾的生命正從她緊壓著的傷口的指間緩緩流失。他的血她止不住。
雖然洛曼諾才是傷重倒地的那一個,卻見他望著伊斯特的雙眼,低聲喃喃,
「伊斯特,如果你死了,我會很傷心、很傷心。……伊斯特,你是我見過的要命的悲觀主義者。」
伊斯特抬頭望著他,眼神中掩不住的震驚。
洛曼諾得意地笑起來,眼神卻已變得渙散,
「……你最討厭文胸□鞋……你上殲擊機的時候一定會從左邊上……你愛吃巧克力,可女乃制品卻喜歡草莓味兒的……你從不從梯子底下過……可這些你自己都不知道。……因為你從來不把自己當回事……你根本不在乎……你不肯為自己活著,你心里只有……你覺得你的生命一錢不值,可是我不這麼覺得,真的不。……伊斯特,我告訴你,如果你死了,我會很傷心,很傷心……」
洛曼諾還想和她說抱歉,因為他知道,她會覺得他的死都是她的錯。
但是他是在是沒力氣睜開眼楮了。
那就先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