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
瑪洛斯號九層甲板,指揮官休息室。
20︰00。
司徒永茂的花梨木大書桌上撂著兩份薄薄的文書。兩份都是申請書,一向他申請辭去西點軍校教職,二向他申請重回殲擊機飛行編隊。機打的文件,措辭不過是官樣文章,反倒是申請書下方的手寫簽名,莫名其妙地讓司徒永茂盯了很久。
在文書上簽名的,自然是梅弗兒-伊斯特。相比于軍隊里流行的簡約風,伊斯特的簽名,卻帶著點英式復古花樣。這種簽法,在司徒永茂經手的文書中,是極少見到的,可是她筆觸間的提頓收放,司徒永茂卻總覺得似乎在哪里見過。
戰艦指揮官司徒永茂,對筆跡學自是全無研究,也全無興趣。之所以盯著伊斯特的簽名看,不過是因為人在琢磨事情的時候,眼楮總是要盯著點什麼的。而此時在司徒永茂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他收到伊斯特的這兩份報告後,鬼使神差地從故紙堆里翻出的那一段舊視頻。
這段視頻模糊抖動,質量糟糕,明顯是手提攝像機的遠距離偷拍。雖然並不清晰,但一眼就能認出拍攝時間是午夜,拍攝地點是西點軍校中央大廳正門外的露天走廊。粗獷的羅馬柱上懸垂著「揚帆杏壇」的條幅,而天幕中有一艘碩大戰艦在緩緩游弋。
軍校畢業生登上杏壇號進行畢業考核前,西點軍校例來有舉辦歡送酒會的傳統。大廳那敞開的大門里透出輝煌燈火,而門外走廊上,靠著大理石柱席地而坐的,是一個姿態微醺的年輕軍人。他軍禮服半敞,似在享受涼爽的夜風,而身畔的一個紅酒瓶子,早已見了底。
那年輕軍人,正是十二年前的司徒文晉。他的頭發理得極短,更顯得青春飛揚。他目光微垂,在酒意燻染之下,臉上原本分明的稜角,此時卻也帶著明顯的柔軟溫和。似乎听到了走近的腳步聲,他側頭看過去,眼眸中登時柔光滿溢。
從大門里走出來的,自然是年輕的伊斯特。她一頭蓬松的金發,在月光之下帶著點冷冷的鉑色光芒,同她身上的銀白色晚禮裙相得益彰。在耳邊顫顫巍巍的長耳環,更映得她的眸子波光瀲灩。她舉著一支盛滿香檳的細瘦高腳杯,盈盈笑著走向司徒文晉,唇角的笑意鋒銳逼人,眼波流轉中卻有刻骨的嫵媚溫柔。
倚柱而坐司徒文晉卻不站起,只是伸手牽過她的手腕,就著她的手將那杯香檳一飲而盡,之後並不松手,反趁勢將伊斯特拉向自己身畔。踩著細高跟鞋的伊斯特低呼一聲,身子一歪便向司徒文晉懷里倒去,而下一刻,卻已調整平衡,借力跨坐在了他身上。伊斯特雙手抵住他的胸口輕笑起來。司徒文晉也望著她笑,目光中卻已帶著漸濃的。他捧起她的臉頰,傾過身子便深深吻了下去。伊斯特攬住他的脖頸回吻,而他的雙手卻早已離開她的後頸,沿著她果_露著大片蜜色肌膚的後背,緩緩向下游走。
這段視頻便結束在此處。
司徒永茂至今還記得十二年前,他剛剛看到卓奉安拿給他的這段視頻之後的暴怒。
因為伊斯特是自己獨子的戀人,卓奉安等人向司徒永茂出示這段視頻的本意,不過欲向他證明總統羅遠嶠這個亂七八糟的私生女並非自己兒子的佳偶,這樣他們在通過這個女孩子撂倒羅遠嶠的時候,司徒永茂不會橫加干涉。可想不到的是,看到伊斯特那張和簡妮特-博拉霍那個賤人一模一樣的臉,和他一向引以為傲的獨子司徒文晉那副乖張墮落的模樣之後,司徒永茂這個靠赫赫戰功立下威名的海軍少將,卻生平唯一一次對一個年輕女孩動了殺意。
司徒永茂想要趁著這女孩毀了兒子之前先毀了她;他本以為年輕情侶之間雖是,燒過了便無以為繼,卻沒想到兒子對那女孩已用了那麼深的心思。他想毀了那女孩,卻險些玉石俱焚,連自己的兒子也一並毀去。最後竟還是那女孩拼著一身狠絕,一手將兒子遠遠推離了漩渦,方令事情有了轉圜之機。
十幾年來,眼見司徒文晉女朋友走馬燈般地換,卻絲毫沒有安定下來的意思,司徒永茂知道,兒子到底還是重重受了情傷。他這個做父親的不是不想要補救,但有些破局,即便是位高權重如司徒永茂也難以挽回;有些人心,傷了疼了、寒了涼了之後,就也再變不回原來的樣子。
伊斯特站在指揮官休息室門前時,看到的正是半掩的房門內,司徒永茂戴著老花眼鏡,盯著她那兩份申請報告的簽名狠瞧的別扭樣子,心中不由暗暗好笑。
「長官,梅弗兒-伊斯特少校向您報告!」
司徒永茂從書桌後抬起頭,看到伊斯特神色肅穆,軍裝齊整,一頭黑發梳得一絲不亂。從下巴揚起的角度,到手臂抬起的姿勢,到腳尖分開的距離,她都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稍息,請進。」司徒永茂放下報告書,摘下眼鏡,從書桌後面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走到酒櫃前,給兩人倒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回過神來,見伊斯特雖走進門來,卻還直挺挺地戳在當地,不由微笑擺手,「快請坐。」說著伸手遞上酒杯。
伊斯特自己雖也是個擅打溫情牌的長官,但是遇到更上一級長官對她也使同樣的招數,她卻每每不知如何應對。
她雙手接過酒杯,依言在寬大的真皮沙發的外沿坐下,而司徒永茂則斜靠著花梨木書桌站定。兩人各啜了一口威士忌,兩下里竟皆是沉默。
此次司徒永茂借著申請書的事情召見伊斯特,其實是兩人平生第一次私下里見面。見上級長官不說話,伊斯特倒也樂得省下大票的吐沫和腦細胞。
略略打量司徒永茂,很容易發現司徒文晉的高挑清 完全是繼承了父親,而稜角分明的五官,同司徒永茂也有五六分想象。來自母親一方的西方血統,雖然讓司徒文晉的五官更為立體,可相比于司徒永茂的霸氣飛揚,司徒文晉卻更多了幾分溫和內斂的氣度。
伊斯特在心里玩「看圖找不同」正玩得越來越惡趣味,卻听司徒永茂嗽了一聲,緩聲問道,
「洛曼諾恢復得可好?」
腦子里好笑的壞點子揮之不去,伊斯特看司徒永茂的神色間也不由帶著點笑影,「報告長官,只要喂飽了通心面,就算是天塌下來,阿萊索-洛曼諾也還是一條響當當的意大利好漢。」
司徒永茂也笑起來,可下一刻卻拿起伊斯特那份請辭西點教職的申請書,「所以你請辭教職就是為了他?」
伊斯特的下巴不由得掉下來,想了想之後,卻頗有些快慰,心道原來連屬下的性生活也要操心的苦逼長官,竟不止她伊斯特一個。收起下巴,伊斯特老實回答,「一來是西點軍校生已正式被瑪洛斯號收編,屬下這個職餃已是空餃;二來……教官與學生有什麼糾葛,委實是不太好看,長官。」
見她老實承認,司徒永茂一句問話沖口而出,「那你把文晉放在哪里?」
伊斯特再一次掉了下巴。原來今天司徒永茂今天要扮的角兒的不是博愛的上級長官,竟是替兒子來抓奸的公爹——可不對茬吧,她伊斯特既然不可以和洛曼諾約會,可司徒文晉的那個安妮,還有之前那一大票女朋友們又算什麼?
見伊斯特一臉拜服地望著自己,司徒永茂知道自己這句話委實問得冒昧,可話既已出口,便索性坦率到底,
「梅弗兒,十幾年前的事情,是我做錯。這些年來累你和文晉如此,我心下悔恨無地。你若因此厭憎我,我無話可說;但是你知道文晉與整件事情毫無瓜葛,也毫不知情,事情已過去那麼多年,你……何苦如此折磨他。」
六七年來,伊斯特數次得到調往司徒文晉任職所在的戰艦的調職機會,卻全被她推三阻四甚至托關系婉拒了。早猜到這是司徒永茂在試圖挽回舊事,但伊斯特卻從沒想到他有一天會親口向她坦誠致歉。司徒永茂的話讓她心下感懷,可听到後面一半時,她卻不由得正色直視于他,目光坦蕩堅定,
「我不會因為任何事折磨阿晉,長官。」伊斯特聲音不大,卻語調鏗鏘。
司徒永茂不禁動容。
伊斯特卻抿了一口威士忌,「……造成當年的結果的,遠不是您一人之力;可至今為止,想要挽回舊事的,卻只有您一個人,長官。」隔著軍裝,她的手下意識地踫到褲兜里一個小小的玻璃瓶子。既然一切遠未結束,她又怎肯拖司徒文晉再去涉險。
司徒永茂又怎會听不懂她言下之意。
「但梅弗兒,至少我可以去向文晉解釋清楚……」
「請別這麼做。」伊斯特打斷他,「阿晉一向很崇拜您,從小就想成為和您一樣的人。」
司徒永茂仔細打量伊斯特的神色,卻沒看出哪怕些微的嘲諷之意。
留意到司徒永茂探詢的目光,伊斯特不由得扯起嘴角,「當年的事,您不過是關心則亂;而且我當年的作為,也不是全無錯處。」伊斯特當然明白,司徒永茂只是太愛兒子而已;而對于真心關愛司徒文晉的人,她又如何厭憎得起來。「所以這件事,我們誰都不要和阿晉提起吧。」
司徒永茂心中不由得一陣輕松。他當然希望兒子得償所願,諸事順遂;但他也知道,若是司徒文晉得知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曾要他將心尖上的人置于死地,只怕今生今世,他將再不肯原諒他。司徒永茂年逾花甲,于世上的一切早已淡了,可唯獨不敢想象他珍愛的獨子用痛恨鄙夷的目光注視自己的樣子。
司徒永茂嘆了口氣,「多謝你,梅弗兒。但是即便如此,你和文晉也不是不可以……」
伊斯特卻眨眨眼楮笑起來,「雖說我清醒的時候腦子還好使,可是誰知道晚上說夢話的時候會說些什麼。」——所以她做夢說胡話的時候,司徒文晉最好不要躺在她身邊。
司徒永茂搖頭,「梅弗兒-伊斯特,你果然是天底下想法最悲觀的人。」——可是造成今天的結果,他司徒永茂又如何月兌得開干系?
伊斯特卻無謂地聳聳肩,「我只不過是一群理想主義的人之間,稍微現實主義一點的那一個罷了。」
同司徒永茂告辭,帶上門的瞬間,伊斯特看到司徒永茂又低頭盯著那兩份申請書上自己的簽名,陷入了沉思。
覺得司徒永茂這些年來掙扎煎熬,甚是可憐,伊斯特踅了回來,拿過司徒永茂手中的申請書,翻到空白的背面,抽出鋼筆流暢地簽了一個名字,給了司徒永茂一個「你我其實兩不相欠」的眼神,便敬了個禮,施施然離去。
司徒永茂低頭看時,見伊斯特剛剛簽的,卻是司徒文晉的名字。
這個簽名,司徒永茂實在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司徒永茂早年和妻子離婚之後,同兒子司徒文晉的關系也一冷再冷。大學時代,司徒文晉從沒給遠在外太空執勤的父親打過一次電話,只有在每月給兒子付信用卡賬單的時候,司徒永茂才能感受到兒子的存在。
通過司徒文晉的信用卡賬單,他知道了兒子喜歡讀什麼書,看什麼電影,吃什麼飯館,去哪里度假,也知道了兒子有輛不讓人省心的哈雷機車,還有個被寵壞了的、只喜歡香奈兒和蒂凡尼的膚淺女朋友。司徒永茂心里雖不贊同兒子出手如此豪闊,但是他從沒有提過一句,因為他怕沒有了這些賬單,他會被徹底被關在兒子的世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