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
瑪洛斯號,七層甲板,中央控制室。
20:19。
一分鐘之前,傷痕累累的瑪洛斯號在拼死救下俄洛岡號全艦將士之後,用盡全部能量執行空間跳躍,試圖離開這座烈火修羅場。而一分鐘之後,空間跳躍之後給人帶來的失重感仍隱隱存在,可本應遠遠跳出戰區的戰艦,卻發現自己仍置身于六艘天狼星系戰艦的包圍圈中。在不斷襲來的炮彈猛擊下,她一秒比一秒變得脆弱。
整個中控室的目光,此時都集中在執行戰艦空間跳躍操作的兩位年輕軍官身上。
洛曼諾和安妮正強作鎮定地復查適才的操作程序,可見汗的額頭和蒼白的嘴唇,卻暴露了他們此時心下的慌亂。他們知道,這次失敗的操作,也許意味著艦上千余名官兵生命的斷送。可無論如何檢查,兩人都無法發現適才的操作,有任何疏漏不當的地方。
「長官,屬下實在不知道為什麼……」囁嚅的兩人,根本不敢看站在指揮台後方的司徒文晉的目光。
司徒文晉卻微微搖頭,示意兩人不必自責。
望著沉吟不語的指揮官,洛曼諾試探問道,「長官……是否要再嘗試一次跳躍?」
「還要原地再蹦一次?」謝元亨扯起嘴角冷嘲,卻被司徒文晉生生掐斷,
「通知引擎室為再次跳躍積蓄動力。通訊官,替我接通匹茲堡號。」司徒文晉的語聲中,听不出情緒。他知道,追究責任已毫無意義,更何況,此時他已隱約見到一個巨大陰謀一鱗半爪。可想要帶領戰艦逃出生天,他還需要更多的信息。——但他擁有的時間,已經不多。
「長官,通話無法接通,匹茲堡號……似乎已經進入空間跳躍軌道!」操作台前,洛曼諾一次又一次向匹茲堡號發出信號,可信號卻一次又一次被彈回。
就在下一刻,全息屏幕中的匹茲堡號,倏地閃出了所有人的視線範圍。原本飛向匹茲堡號的猛烈炮火,一下子全落在空處。
瑪洛斯號成員心里空落落地艷羨匹茲堡號的運氣,可司徒文晉卻知道,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果然,不過幾秒鐘之後,在中控室成員的一片倒吸氣中,本已逃離戰區的匹茲堡號,再一次回到了諸人的視野之中,同跳躍前的空間位置,沒有半點改變。
有眼神不濟的人,甚至以為適才匹茲堡號的消失,不過是自己的一時眼花而已。
可敵艦的炮火,卻並沒有半點停滯。空間跳躍後的匹茲堡號防御虛弱,在連續不斷的穿甲彈襲擊下,不過頃刻之間,竟已搖搖欲墜。
「……長官,是否繼續嘗試通話?」洛曼諾試探著問。
沉思晉心不在焉地頷首。
視頻通話很快被接通,可信號的質量,卻大不如前。羅斯柴爾德中將背後的中控室一角,卻似乎隱約有煙氣涌出。有全副武裝的衛兵,正手持滅火裝備緊張工作著,中控室混亂不堪。羅斯柴爾德仍然是挺拔威嚴的舊日模樣,可他神色中的沉穩淡定,卻早已消失不見。
屏幕內外,兩名指揮官沉默對視。
「這不可能。」羅斯柴爾德喃喃,「即便是技術失誤,即便是星圖失真,這種事也絕不會同時發生在兩艘戰艦之上……」
司徒文晉的腦中卻電光火石般一閃。他正待理清思路,卻見中控室一側的門,被人大力推開,一個窈窕縴細的黑發女飛行員,急火火闖了進來。
「梅……伊斯特少校?」司徒文晉訝異。
剛跳下鋸鯊的伊斯特,鬢發散亂,飛行服髒污,可她卻全顧不得進入中控室所應有的軍容軍貌,或者晉見最高長官所該有的軍禮軍儀,
「阿晉,我們現在第幾星域?」伊斯特問得沒頭沒腦。
司徒文晉抬頭看一眼巡航屏上的讀數,「中距線內0.57光年,第二星域。」
伊斯特皺眉,望向屏幕中的羅斯柴爾德,「中將?」
羅斯柴爾德核對過自己戰艦的讀數之後,頷首附議。
伊斯特卻搖頭,「這不可能。」
整個中控室,仿佛看外星人一般看著伊斯特。——跨過中距線回航時,戰艦上下喜悅的場景尚未從諸人腦海中淡去,她此時對戰艦所處位置的懷疑,自然沒道理至極。
司徒文晉卻示意她繼續。
「剛才在艦外,我看到獵戶座腰際三星的排列角度,是從第二星域的任何位置,都不可能觀測到的。」回憶著那三顆令她一瞬間恐懼已極的天星,伊斯特壓住情緒,鎮定精神道。
「那麼少校認為我們現在所處何方?」屏幕中,羅斯柴爾德挑起眉毛,語氣當中,自然也是全不相信。
「中距線天狼星系一側,第五或第六星域。」伊斯特沉吟道。
她此言一出,中控室中有人嗤笑出聲。即便表現得克制的中控室成員,也覺得這個曾飽受精神疾患困擾的女人,不安心回休息區去做指揮官情人,卻不依不饒地不肯卸下軍職,簡直是在愚蠢已極地自毀英名。
可司徒文晉已在命令副導航員打開射電望遠鏡,拋開電子導航,獨立計算戰艦的相對位置。得出的讀數,令所有人驚駭不已︰
中距線天狼星系一側0.71光年,第五星域,天狼星系前沿軍事基地所在。
伊斯特沒有瘋,瘋狂的是其余的整個世界。
而受命徹查整個電子系統的安妮,此時也報告說,在戰艦電子系統核心區域,發現了一組被通過網絡植入的隱藏代碼。這個程序使用于戰艦導航的星圖全部扭曲,這也是戰艦偏離航向、以及無法跳出戰區的根本原因。
「將太陽系頂級戰艦誘入彀中,再用違禁武器一舉殲滅,毀尸滅跡,天狼星系打得好算盤。」緩過神之後的謝元亨冷笑。
可安妮的下一句話,卻令他如浸冰水,「上尉,這段代碼的排列特點,不像是天狼星系,倒像是……來自太陽系內部……」
「是卓奉安留下的東西?」一個答案明明呼之欲出,可謝元亨卻下意識地仍在回避。
司徒文晉卻輕笑一聲,「若是卓教官所為,又怎會殃及羅斯柴爾德中將的船。」
屏幕之中,羅斯柴爾德的神色中,早已是了然一切後的疲倦。
「司徒世佷,我與令尊相爭了幾十年,還以為到底是比你那認死理的父親活得通透些。——匹茲堡號,是第一個向革命軍投誠的合眾國戰艦。我在故舊面前丟盡了老臉,本想混個老來安泰,到如今卻落得如此下場。早知如此,倒不如為合眾國拼個魚死網破,寫在史書上倒比如今好看些許。」
「羅斯柴爾德中將,一切尚有轉機,您又何出此言?」司徒文晉勸慰這位鬢發斑白的父輩。
羅斯柴爾德卻笑笑,「以匹茲堡號的狀況,已經不能再做一次空間跳躍了。」
「既如此,就請匹茲堡號全員撤退到瑪洛斯號……」司徒文晉便欲著手準備接受匹茲堡號人眾,卻被老將軍揮斷,
「世佷,我知道瑪洛斯號的最大荷載人數。」
司徒文晉一窒。盡管數月前匆匆啟航時,瑪洛斯號的艦載人員不過是核定人數的一半,但一路上的際遇,竟令今天的瑪洛斯號,匯聚了杏壇號、北光丸號,以及俄洛岡號的全部人眾,早已人滿為患。
正當司徒文晉苦苦思慮萬全之策時,羅斯柴爾德卻接著開口,
「司徒世佷若是日後見到犬子喬舒亞,請替我帶一句話。」
司徒文晉抬頭,只見屏幕之中的羅斯柴爾德目光殷切溫和,
「喬什,原諒爸爸這個老糊涂。你和蜜蘭妮的感情,已得到我全心祝福,」羅斯柴爾德慈愛微笑,「願你們一生平安喜樂,遠離政治,也遠離煩憂。」
司徒文晉心中,不由得一陣怔忡。他面前是十幾架明暗不定的屏幕,耳邊是炮彈爆炸的轟隆,可他腦中,卻只有父親司徒永茂那張清 蒼老的臉,那幅細細描在折扇上的萬壑松風圖,和那張看似匆匆寫就,卻實則字斟句酌的薄薄便箋。
自司徒永茂遇刺後,整個戰艦的責任便統統落到司徒文晉的肩頭。紛至沓來的大事小情,令他不敢放縱自己沉溺于喪父之悲中,可面對面容滄桑的羅斯柴爾德,司徒文晉竟卻一時間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父親的固執,父親的剛強,父親刻板的嚴厲,父親無聲的溫柔,從記憶深處通通涌來,填滿了他腦海中的所有丘壑。
恍惚之間,似乎有一只微涼的手輕輕撓了撓他的手心。下意識地側頭,司徒文晉正對上伊斯特煙水晶色的清亮目光。她的目光沉靜,卻傳遞給他安撫的力量。
司徒文晉知道,當下不是悲慟悼亡的時刻。整頓精神,司徒文晉重新看向屏幕,卻見羅斯柴爾德已在向他道別,
「世佷,帶著戰艦遠遠離開吧。別猶豫,也別回頭。就算是在星海中流浪一生,也好過為那群烏合之眾白白葬送……」
屏幕中,匹茲堡號的中控室一陣巨震,通訊信號隨之徹底中斷。在全息圖景晉看到匹茲堡號轉過艦身,整個艦體擋住了瑪洛斯號最薄弱的引擎區域,用生命為瑪洛斯號保留了完成最後一次空間跳躍的可能。
事已至此,司徒文晉知道已再不能遲疑。面對待命的中控室,他沉聲發布命令,
「切斷一切與母星的網路連接,徹底隔離現有的導航星圖,格式化系統,調出保險庫里的星圖檔案,戰艦準備進行空間跳躍。」
隨著司徒文晉的命令,中控室諸人各司其職,分秒必爭地忙碌起來。不過數十秒功夫,一切便準備就緒。
「長官,空間跳躍目的坐標?」站在操作台前,洛曼諾回頭發問。
轉瞬之間,司徒文晉腦中閃過百千中可能,卻又被他一一否決。在逃離地球九個月之後,他本以為這次旅程已踏上歸途,可不想所謂的歸途,竟是另一次逃亡的起點。而宇宙浩渺,他卻想不出甚至一個能夠容納這艘戰艦的地方。
「長官?」洛曼諾沉不住氣。
「第七星域,隰蘭礦區。」司徒文晉嘆道。
戰艦倒計時開始讀秒,中控室里鴉雀無聲,周遭只有穿甲彈打在艦身上的隱隱爆炸聲。
全息圖景里,匹茲堡號正逐漸變成一片火海。
而一陣失重之後,瑪洛斯號完成了空間跳躍。
可中控室里的諸人,卻沒有絲毫輕松地神態。一秒,兩秒,三秒,四秒,五秒,六秒……直到將近半分鐘後,腳下仍沒傳來穿甲彈造成的隱約震動,他們才漸漸相信,這一次空間跳躍,當真將瑪洛斯號帶出了那片充斥著血與火的戰區。
三維圖景里,逐漸顯現出戰艦周遭的場景。
一片被鑿得中空的大小幽暗隕星之中,遍體鱗傷的瑪洛斯號,正獨自漂浮。隰蘭礦區一如既往地如死一般寂靜,除了不遠處的一顆隕星背後,有一艘破舊的船殼,正毫無生命地漂浮著。
那是北光丸號的尸骸。
明明已逃出生天,卻好似墜入死境。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喬舒亞•羅斯柴爾德小哥之前曾側面出場過一回,不過大概大家已經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