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漸漸陰下來,抬頭一片灰蒙蒙,遠處重重烏雲脅著腥風,意欲送上一份雷陣雨作為夏夜賀禮,久違了的涼風伴著青草味,習習吹過亭台樓閣。
風將姑娘們的裙帶吹得飄飄揚揚。霏珠走在大花園石板路上,張開雙臂感受著風力,學胡姬姐姐那樣轉著圈,來一場痛快的雨吧!好叫天公滌去滿園子草木上的浮塵。霏珠還想繞道去墨池摘朵荷花,被青娘制止了。青娘推著她提醒快點走,省得落雨前趕不回去變落湯雞,夏天里的雨水霸道,有又風,撐一柄油傘根本抵擋不住,照舊要濕透。兩人一路說著私房話,去拜訪老先生。
別院之行成果斐然。也許是天氣驟然涼爽讓老先生心情頗好,霏珠不但搜刮到一本《茶經》來充實書架,還得到不少有關茶的信息,令制作珍珠女乃茶的信心和成功幾率又大了一些。老先生告訴她有一種茶葉煮出來之後葉子會變紅,跟霏珠所說的「紅茶」沾邊。還有好幾種制法,比如老先生年輕時游歷過祁門,那地方制茶燻蒸過程就很特別。
霏珠收好《茶經》,打算細細研讀之後托嬤嬤們幫著打听打听茶市。她紅著臉把李滄寫的字放到老先生案上,問︰「夫子老先生,您給瞧瞧寫這字的公子……品性如何?」
老先生放下刻刀,拿起紅箋略略看了一眼,隨即又放回去,繼續刻他的閑章。
「很糟糕?」霏珠揣摩著老先生的意思,小聲說︰「師傅,霏珠好歹也是您的弟子,您看出點什麼來了?請師傅給霏珠講講吧。」
老先生搖搖頭,吹去石章上刻下來的碎屑,告誡霏珠,以後不可耽于這些術道︰「看相測字,存乎一心,騙客之雕蟲小技耳,听來無用。」
霏珠反駁說她曾經親眼見過碧橘姐姐替人解字,說得特準。青娘也點頭稱是。
「你寫一個字,老夫解給你,再拆破解字的過程,你們就明白了。」老先生不以為然,樓里姑娘們的學問都是他手把手教導,碧橘解字是怎麼一回事,他還能不清楚嘛。
霏珠滿心歡喜地跑到書桌旁,提筆想寫一個「滄」字。可繁體滄的右半邊跟簡體字不太一樣。她見過,沒記住。于是寫下大大的「李」字,雖然字體幼稚拿不出手,在知根知底的老先生這里寫寫也不至丟人。霏珠吹了吹,不等墨干就拿給老先生看︰「夫子老先生,寫好了,您給測一測,好的壞的都說說~弟子洗耳恭听。」
老先生瞥見「李」字,刻刀都不曾停頓,張口就說︰「隋時此法稱破字,將各部拆開一一解釋。後增補之法漸興,大同小異。姑娘這個‘李’字,上為木,下為子,一子立于木下,是為‘抱柱信’,且‘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抱信柱講的是男子赴約,投桃李講的是兩相悅。姑娘也有了這般心思,才寫出李字。」
「而繼續深究,此字拆為十、八、一、了,十八一了,了結一樁命中注定的劫,如何逢凶化吉還需再多加小心,大約寫此字的人在十八歲會有人生大事,是喜是悲尚不可知。日行一善,多多積德,悲事自然轉喜事。」
霏珠眼楮睜得老大,驚嘆道︰「師傅,您前半截說得太準了,真神奇,我也要學這門本事,師傅教我吧!」
老先生抬眼,看到霏珠和青娘一臉深信不疑,望著他像望一位得道高人的神情。不禁撫著胡須笑了︰「斜雨樓里除了兒女情長再無它事,解不對就怪了。你們兩個,看這個字。不同的人寫出同樣一個‘李’,而測字解字的術士卻能解出千百種說法來,為何?」
「每個人命不同呀。」霏珠主動幫老先生捶背,希望能得到百分之一二的真傳。實踐表明,當人在一個迷信的環境里呆久了也會迷上信……而且這世上有那麼多自然科學還無法解釋的事情。霏珠不信神婆子那種低級迷信,卻也無法反駁命運到底是不是一開始就像小廚里的菜肴一樣全都被安排好了。
「不對。不是每個人的命不同。而是解字的人在面對同一個字時,所說的話不同。他除了看字,還需要觀察對方,是貧賤還是富貴,是萎靡還是振奮,甚至衣衫的顏色都要考量到位。假如現在一位燒火嬤嬤來問這個字,老夫斷斷不會講投桃報李以及十八歲那樣的話,而是換上另外一種說法了。」
老先生嘆著氣又戒訓她們兩人不要陷入這些胡編的話里去。「字的確能展示你此時的一些心情,或是你的家世、學問、教養,試想一位連書都沒讀過的人怎麼寫出一手好字?而寫字娟秀的公子多半不會是帶兵打仗之人。這種伎倆拿去糊弄糊弄那些風雅客人尚可,但萬萬不可被別人左右了你們的目光和腳步。」
青娘忽然嚶嚶哭泣起來,身子一軟,沒能扶住桌沿,半坐在地上捂著臉哭。
霏珠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麼意外,忙從椅後繞過來扶起青娘到旁邊坐下,一邊拍著她的肩膀撫慰她,一邊替她擦淚︰「青娘,你怎麼了?別哭……有事就跟老先生說,跟主事說,跟我說,天塌下來還有房子頂著呢。好好的,這是怎麼了……別哭。」
老先生卻猜出了大概,問她是不是曾經測過字或看過相。
青娘過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止住哭泣,她哽咽著講,十一歲時,趁著給族長作壽各房都在,家中請了位方圓百里都很有名的神算子,來給她們這一輩孩子看相。她是族中長女,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堂弟堂妹數十人,神算子相看了一整天,從襁褓中的嬰兒看起。僕婦來請十一歲的青娘時,已是掌燈時分。
乳母嫌青娘頭上簪的花戴了一日顯些殘破,怕被訓斥照顧不周怠慢了沒娘的長女,就想給她重新打扮。一時間又沒有新剪下來的,院里只剩白色的玉簪花還開著。乳母說白色不吉利,最後替青娘換上朵大紅的紗花,才由僕婦領去前面讓神算子看相。
神算子繞著她走了一圈,掐指沉吟許久,說百花開時戴紗花,往後,只怕是位沒福氣戴富貴花的。
後來這話不知怎麼被有心人傳了出去,青娘及笄時,周圍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肯提親,怕晦氣。可豐厚的嫁妝還是按照長女的待遇早早給她備好了,祖母常常燒香磕頭,希望菩薩能保佑青娘,過上一兩年出落得亭亭玉立,風風光光嫁到外地大戶去。
族中本就有種種紛爭不斷,續弦小娘不忿自己女兒嫁妝比青娘少許多,請來個道士,聲稱要為為青娘祈福。那個道士設起法壇,又是燒符又是驅鬼的,第三日看過青娘之後,斷言此女必須早早割舍,否則會惹來大禍。
繼母添油加醋學給族長听,又托中人找‘可靠’的小戶來收養。可憐的青娘就被送與近郊農婦。祖母除了贈銀之外,還送了那戶人家幾十畝地,希望他們照顧好青娘,將來找個老實人嫁了,也算是安安穩穩過一生。得了‘囑托’的戶主轉手就將田產賣掉,帶著青娘到了外地出手。青娘能寫會繡,才賣出去又被二道販伢子買回蘇杭一帶繼續兜售以謀其利,蘭媽媽相中了,這才進的斜雨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