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越說越傷心，霏珠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才好，遂把自己頭上戴的一朵紅芍藥拔下來，替青娘插入發髻，還保證以後替她報仇。
「青娘，那樣的家庭，早早離開更好！血肉至親都舍得拋棄，虎毒還不食子呢。青娘你記住，一定要比你小娘的閨女出息，要比她過得好。將來我們自己開刺繡莊，等到咱們逛蘇杭時，前頭要十匹駿馬開道，後頭十匹駿馬跟著，渾身上下一根雜毛都沒有的那種寶馬，浩浩蕩蕩逛大街，氣死她們。」霏珠拍拍青娘，大有和她一起殺回老家去的豪情。
青娘緩了一會兒，先向老先生拜了三拜，謝過他解命之恩，才拉著霏珠告辭。她還需要時間來梳理那些年的過往恩怨，重新面對這些事，以及，未來該何去何從。曾以為一輩子都是翻不了身的命了，能安于繡樓保個清白，也算對得起娘親在天之靈。
如今一切都被推翻了，否定了，刺眼的光亮閃電般照進她的世界，青娘一反往常嫻雅姿態，抬頭沖著漫天烏雲喊︰「相術誤我！」
「轟隆隆」，滾雷應聲而至，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砸下來，繼而傾盆，將天地淋了個痛快。
霏珠不敢在樹下避雨，拽著青娘大步往回跑，等她們跑到忘憂樓時，整個人比剛從水中撈出來還濕，衣裳緊貼著身子，頭發嘀嗒嘀嗒淌水。最讓人郁悶的是，兩個人里面穿的都是制式紅抹胸，公中統一做的。雨一淋，外頭的紗啊綢啊全透明了，而忘憂樓許多窗戶都開著，姑娘們陪著客人在觀雨景。
好糗。「幸虧發給咱們的小褲顏色比裙子淺。」霏珠尷尬地遮著胸前，快步跑到小角門躲進樓梯後頭，還不忘把青娘也拽進來︰「別臊了，進來吧，反正該穿的都穿著，怕啥。」
「我還是從後邊繞回西廂吧。」青娘窘迫極了。
霏珠指指上面說︰「你一出去，樓上窗戶跟前的公子們可就又看到了。干脆跟著我上樓，頂多遇到兩三個人。」
她們還在為從哪個樓梯上樓爭論時，金英已經跑下來了，揮開大氅讓她們裹住，一路嘀嗒著水往屋里走。
「真是的，姑娘出門也不留句話，害得我以為姑娘被大公子折回來虜走了。青娘你識文斷字的，該寫個字條貼門口。」金英嘟嘟囔囔，替兩人往木盆子里倒熱水。
「阿……阿嚏！金英，寫了你也看不懂啊。」青娘身體弱，雨一淋，受了寒。
霏珠正穿著個肚兜一頁一頁擦《茶經》，擦一頁，夾一張白生宣吸水。雖然書是藏在懷里弓著身子跑回來的，也沒能幸免于難，許多頁都沾了雨水，不早早分開粘著的書頁，字就會印到一起去。
金英好奇地湊過來問︰「姑娘，什麼書？是不是從合huan閣里拿出來的？」
「金英，你太不純潔了……本姑娘從不踏足合huan閣……你想看合huan閣里的東西？早說嘛，雨停了你去偷偷取幾本回來看吧，我假裝不知道。」霏珠一邊寶貝似的擦著書，一邊笑金英思想邪惡。
金英倒滿了水，請她們去洗。霏珠放下書囑咐她︰「擦完書頁以後替我拿扇子扇扇這本茶經，千萬別弄壞了。」
「茶經？姑娘您不是吃不慣茶嗎？」。
「姑娘要做招牌茶，叫珍珠女乃茶，阿嚏！」青娘邊擰頭發邊向金英講霏珠的女乃茶計劃。
具體的步驟她們已經商量好了，先將紫米和糯米混在一起磨粉，做成櫻桃核大小的丸子，像煮湯圓那樣煮熟，此曰「紫珍珠」。再把煮過的羊女乃、冰糖片、濾去茶渣的紅茶水混在一起，此曰「女乃茶」。將紫珍珠投進女乃茶中，用半或一高的水晶盅盛著飲用。
金英不懂這些，听到女乃茶是甜的時，更是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客人吃茶歷來都是加鹽的茶，碧橘姐姐屋子里還會加橘皮丁香一起煮，那才是討客人喜愛的茶水。」
凌羽在時，年輕是她與碧橘平分*的資本。凌羽被送去服侍蘭媽媽之後，才女碧橘儼然升為斜雨樓里優雅又不失嬌媚的集大成者，更剩凌羽的清冷一籌，她現在是老一輩姑娘們的風向標、新姑娘和小丫環們仰望的偶像。
霏珠也愛向碧橘姐姐學習，只可惜姐妹們能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當紅姑娘們要忙著見客，不紅的姑娘要忙著提升自身技藝，霏珠有空時還得往主事那邊幫著料理行會，或是提出樓中活動的新點子供主事參考，現在凝怡館那片地也歸入斜雨，霏珠心知以後會越來越忙。連一時心血來潮調杯女乃茶，都得趕著雨點去，實在分身乏術。
斜雨樓上到主事，下到掃地丫環，除了來消遣時光的客人們，誰不忙呀。
連李滄這會兒都在忙著生病呢。
他在『不醉不歸』里翻著一大堆拜帖，寫了封家書。沒什麼興致，雨下得昏天黑地，哪里也去不了。李滄焦躁起來，繞著桌子不停地快步走，拿起書翻幾頁又放下。讓旁邊的侍衛一個個連大氣也不敢出。
「明天請大夫，把城里所有的大夫都請來。」他在屋里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後，掀簾子一頭扎到床上，病了。
侍衛不敢耽擱，一位披了簑衣牽馬連夜去請大夫，一位直接帶著雅間伺候的嬤嬤去稟了上官雲衣。
霏珠並不知情，她換過干淨衣服之後，也在窗戶旁邊看了會兒雨景。由于天氣不好，小廚沒有送食盒，而是把鍋碗湯罐裝了兩輛帶 轆的小板車，覆上好幾層簑衣，輪番運到各處，再分碟盛菜，裝進各屋食盒。金英領回兩個大食盒後高聲喚著青娘幫忙擺盤子，打開就看到晚飯的樣式並不比往日少，每個菜里還額外加了許多驅寒的蔥姜。
「太幸福了啊，這簡直就是米蟲們的生活。」霏珠啃完一塊肘子，筷子又落在片好的烤鴨子肉上。她按的一等姑娘例，沒客人時，晚飯能有五盤子主菜，各種涼拌、小炒、點心、瓜果不計，基本擺得滿一張桌子。
這會兒不興柳腰，不興掌上舞，小廚的掌勺嬤嬤們把姑娘們當親閨女養著，譬如客人點了酒席時，上菜講究色香味俱全，每盤子分量雖小，樣式卻多，七碟八碗連湯帶羹的務必要讓客人覺得好。
而姑娘不需要陪客人就不是這種做法了，大鍋里足料炒出來，滿滿裝到冒尖，味道沒有待客那麼多虛樣子，很實在，連那些食量小的姑娘也會被養得豐潤起來。菜式大樣兒都是安排好的，十日一排，如果挑食或者不愛吃哪樣，都會早早按屋名圈出來，避免浪費。
小廚一直是霏珠至愛。甚至只要走到小廚外面，聞著略嗆人的炒菜味，都能讓她感受到生活很真實，酸甜苦辣咸，觸手可及。比起在海里品嘗恆古不變的海水孤寂咸腥味，能住在一座廚房旁邊顯然是幸福的。
子曾經曰過，食不厭精。
所以幸福的生活要更幸福才行。
比如，喝茶要比喝海水幸福了一萬倍，哪怕這茶是加了佐料煮出來的古怪味道。可是，當有機會喝上味道更好的女乃茶時，舊咸茶就相當于昔日海水了。
霏珠填飽了肚子，愜意地舀著米湯，按照孔聖人的教導，立志要盡最大努力改換掉來『貝闕珠宮』做客的公子們飲茶習慣，不論是女乃茶、冰茶、還是清水烹茶，都比五味混雜的佐料茶更有茶味。
第二天一大早，霏珠送走青娘之後，沒有像平時一樣去老先生那里听課，也沒去酒坊找胡姬姐姐學跳舞。她簡單穿戴穿戴，留下金英守家，自己拿著青娘寫出來的清單和步驟，去找梁嬤嬤。
「嬤嬤，您看我說的這種茶葉，能買到嗎？」。霏珠跟梁嬤嬤詳細描述了一番。
「……說不定能買到。自從開了茶馬交易，常有稀罕物件在市面上出現。就算康州買不到，嶺南至少有五六個州都產好茶，交給茶鋪子留心打听著，姑娘既然見過，必定有賣的，多花些時間罷了。」
「全拜托您了，從我的簿子上走帳吧，如果有賣的，先帶回來看看，是紅茶的話，您找大主事支我的銀子拿去買二斤，哦不，買二十斤。」
「二十斤？二十斤夠小廚做一年的鹵茶蛋了，姑娘還小，不知道采買的例……」梁嬤嬤笑起來，收下了霏珠的那份「紅茶」描述，讓她安心等消息，她會找人辦好這件事。
霏珠不好意思地福了福，塞給梁嬤嬤一顆大珍珠以示謝意，這是她昨夜從大貝殼里收拾出來的，還有好些以前在海島上攢下的奇異玩意兒一起裹在小包裹里。反正也不缺，要多少有多少。霏珠首飾盒中也有庫里分發的珍珠墜子，比她在海中收集的還要大，估計不值錢，干脆送給梁嬤嬤當人情禮。
梁嬤嬤亦不客氣，爽快收下了。她覺得霏珠一出堂就是二等姑娘，按一等發月例，又接了大公子，手中銀子寬松，比小玉她們多幾個錢很正常。
「姑娘早點回去梳妝，買紅茶的事，包在嬤嬤身上。」梁嬤嬤笑眯眯把霏珠送出門。
霏珠也很高興，哼著曲兒去小廚後面找慧姐要走一罐子蔗糖，還掏出她那三兩銀子給慧姐，囑咐待會兒送菜的婆婆來時，想辦法讓婆婆下次捎點蜂蜜進來。
慧姐把銀子塞回霏珠的小荷包，屈指敲了她一下︰「胡亂花錢！敗家！一點子蜂蜜也拿銀子出來。我得讓金英好好學學怎麼打算盤，你月例才多少，今天三兩，明天三兩，後天三兩……將來一文錢也剩不下！」
「人家沒模過銅板長什麼樣嘛~」霏珠委屈地搖著慧姐胳膊︰「好姐姐，我還沒花過錢呢，又上不了街……」
慧姐沒好氣地把荷包給她戴好︰「全都攢著，不許花。當姑娘再紅也就那麼幾年，不比我們能守著灶台到老。以後你到處都得用錢。我听說幽州那邊嫁女，嫁妝少了不受夫家待見，你是沒見過那些去幽州莊子上的老姐姐們，個個抬著金銀出的門呢。」
說完又開櫃子取出個細瓷瓶來，晃了晃，還剩一半。慧姐把瓶子遞給霏珠︰「諾，拿去，蜂蜜。」
「早說麼，我還以為咱們沒有。」霏珠揭開瓶蓋聞了聞，甜香滿鼻。
「苓膏、梅煎、蜜餞、涂蜜汁的雞翅膀、滾了糖和蜜的酥餅，你說說，哪一樣不用蜜？」慧姐往灶里添了把柴火，指著案上數十碗正在腌入味的材料問霏珠。
立在旁邊跟著慧姐學熬粥的兩個東廂丫環用袖子遮著嘴笑了。
霏珠毫不介意，走過去案邊拈了片梨子，邊吃邊跟慧姐揮手道別，改良茶飲正向她招手呢，她此時像太陽初升時折射滿金光的小露珠，滿心歡愉，接下來只要等嬤嬤買回紅茶就萬事俱備了，即使賣不到也不打緊，茶的喝法，多得很。
回到屋里，金英已經和煮茶丫環沫兒收拾好了一只用破舊燻爐改造的「爐子」︰外面抹上幾層黏土泥，徹底擋住燻香爐子四壁的鏤空。底下照舊留了通氣口，上面擱了鐵圈好架壺，只要填入木炭，就可以在屋中煮茶。
霏珠開心地將蜂蜜瓶子與糖罐放到桌上，端起一盤子葡萄讓金英洗給沫兒吃。
「沫兒妹妹，多謝你幫姐姐搗鼓，在屋里玩一會兒再走。」
「石姐姐，沫兒不累。請問姐姐為何要在屋中升爐子？方便夜里煮東西吃嗎？」。
「唉，我呀，沒福消受姐妹們辛苦煮出來的好茶，以前當丫環時喝過的粗茶倒還合胃口。每次都麻煩你們重新煮一壺不加佐料的茶，姐姐很過意不去，有了這個小爐子，我屋里就能自給茶水了。」
沫兒擦擦汗，善意地勸告這位喝茶很挑剔，有福不會享的‘村’姑娘︰「姐姐，大熱天的，您何必給自己找罪受，別說點爐子煮茶了，就是看到爐子，我也覺得熱。」
「啊……」霏珠拍拍腦袋，暗罵自己笨蛋，現在避暑還來不及，哪位客人會樂意守著大火爐煮茶喝。就連茶房那邊，也是煮好了放著，需要時按濃淡重新續了水和佐料再滾上一滾而已。
「算了，爐子收起來吧，冬天再用……」霏珠看著她們費力氣做好的爐子，有點兒小沮喪，讓沫兒以後準備貝闕珠宮這屋的茶葉時，只送客人那份就好。「我等到冬天再喝茶。」
沫兒剝著葡萄說︰「石姐姐愛喝粗茶，何不讓金英姐姐取茶水時直接從丫環那壺里往外倒？用上好的茶具裝走，別人肯定瞧不出里頭裝的是好是壞，甭擔心有人看到您喝粗茶笑話您。」
「哎，這麼簡單的事情，我早先竟沒想到。金英，拿咱屋里的好茶具去倒碗粗茶來。」霏珠重新恢復了興致，捏著小銀勺要向沫兒表演「調制蜂蜜涼茶」。
金英很快帶回來一壺淡淡的粗茶水，霏珠估模著劑量，將蜂蜜倒出一小勺，在壺里攪拌均勻，然後吩咐放入水盆里泡涼。
「沫兒，看明白沒？大壺就兌上三勺蜜，小壺兌一勺，熱著攪勻了，擱到井里鎮著去。到晚上沒喝完，你們就分了喝，一次別喝太多，這東西涼，蜂蜜又潤腸，小心肚子痛。剩下的倒掉，第二天重新做。什麼佐料也不許放哦∼給，這個拿去，一大早的，辛苦你了。」霏珠從匣子里抽出一條精細繡花手絹，遞給沫兒。
沫兒歡天喜地接了，提上小火爐回去給霏珠準備蜂蜜涼茶。
金英倒出小半碗霏珠親自調的「新茶」，捏著鼻子嘗了一口。
茶，素來是用蔥姜蒜各種佐料煮了吃，吃茶吃茶嘛！熱熱的趁著香氣四溢時飲下去。姑娘倒好，不但濾得一個茶梗子都不剩，放蜜不放鹽，還要涼著喝，這實在太……
金英瞪大了眼楮望向她家姑娘，這實在是太好喝了！
（補更－６、７合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