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赫然便是薛澈。
只是原本身上藏青紋絲兒的衫子換了湖綠撒花的褂子,原本簡單的束發結了一條碗口粗的辮子,明明見著薛澈駕車走了與我們相反的方向,怎麼會出現在這里?我手上用力捏了落雁一把,沖她使個眼色,不成想她卻垂著頭,看都不曾看我,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緊拉著我的手一直在發顫。
「喲,這不是落雁麼?」男子走上來歪頭看著落雁笑,手里的折扇輕佻地挑起落雁額角垂下的發梢。
落雁仍在瑟瑟發抖,沒有回應我詢問的目光,只是對著男子屈膝行禮︰「落雁見過清少爺。」
「不必假惺惺的使這些沒用的禮數,我早已與你們薛家無關。」清少爺眼楮在落雁身上打了個轉,話頭兒輕飄飄的撂到我身上來︰「這丫頭是府里新近的?嘖嘖嘖,薛澈那小子眼光越來越沒譜了,這種不入流的小丫頭也讓進府,抬起頭來我瞧瞧。」說著扇子就往我下巴上伸來。
我雲山霧罩的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看著落雁只是發怔,此刻見那清少爺舉止下流,忙朝落雁身後一躲,六公子伸手攔住,道︰「薛清,不可太過份,這就是剛剛我跟你提到的湯圓姑娘。」
我從落雁身後露出一雙眼楮來,細細打量面前的人︰相貌乍一看與薛澈有八分相像,仔細看來,處處又不是太像,額頭略窄,眉色過濃,鼻梁微弓,膚色稍暗,唇角淺淺上翹,仿佛對誰都帶著若有似無的一絲譏諷,一雙黑漆漆的眼珠子看人滴溜打轉,比薛澈少了一點穩重,多了一點輕浮。
他見我如此看他,失口笑道︰「就是那個做‘蛋糕’的廚娘?果然有點意思,沒見過誰家的姑娘這樣不錯眼珠地打量陌生男人的,與普通人家的女孩大是不同。」
我再愚鈍也听得出他話里並不是夸我,紅著臉從落雁背後鑽出來分辯道︰「只是覺得公子像我們少爺,才一時失了神,明明早晨一起出的門,方才乍一見怎麼衣帽打扮都變了,駭了一跳。」
听我這麼說,清少爺笑眯眯的道︰「你可得小心了,我是薛府里不許念不許提的禁忌,就是路上遇著了也得繞著走,現下你與我說了這麼會子話,要讓別人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我順口接了一句︰「要讓人知道便怎麼?」
他突然拿手指著落雁,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你看看落雁現在的樣子便知,再不帶她離開,等會兒小命都要沒了。」
落雁閉目垂首,面色如紙,牙根緊咬,身子不住搖搖晃晃,竟似要暈倒過去。
我嚇了一跳,忙攙住落雁的手,拿帕子在她臉上擦來擦去︰「落雁,落雁,哪兒不舒服?」
六公子見狀,責怪的瞪了一眼清少爺,對我柔聲道︰「圓圓姑娘還是帶著落雁趕緊離開這兒吧,出去找個涼快地方歇會兒就緩過來了。」
我還要問,落雁緊緊捏了我的手一下,闔目虛弱的沖我點了點頭。兩人胡亂跟六公子和清少爺道了別,離開了茶樓。
扶著落雁來到一處護城河邊,找了干淨的地方坐下,果然,吹著涼風不一會落雁就睜開了眼楮,只是仍舊面白如紙。我實在耐不了心中的好奇,拽了拽落雁的衣角︰「剛剛那清少爺跟澈少爺是雙生罷?」
落雁額頭滲出點點汗水,拉住我的手道︰「姑娘千萬不要再問了。」言畢,憑我怎麼說怎麼鬧,只是閉目養神。
我覺得無趣,踢著腳下的石子隨口道︰「算了,回頭我私下問別人去。」
落雁驀然瞪大眼楮,「噗通」一下跪倒在我面前,眼淚一顆一顆的砸向地面,道︰「姑娘若是不想落雁死,今天的事一個字也不能對別人透露。」
我手忙腳亂的拉起落雁,詫道︰「姐姐這是怎麼說的?府里竟敢對下人動用私刑?」
落雁深吸一口氣,囁嚅道︰「薛府的家規,下人們如果私下議論清少爺的事情,杖責十五,逐出府;如果見到清少爺並與他交談傳話的,杖責二十,逐出府。今兒的事若是傳到老夫人那兒,不但我,姑娘也難逃其咎,所以這話就此打住,一個字都不能再提了。姑娘可憐落雁家貧,父母一大把年紀只靠著落雁每月的例銀過日子,就把今天的事忘了吧。」說著嚶嚶啜泣起來。
我只得藏起來一肚子的好奇,安慰道︰「知道了,落雁姐姐,我再不敢問了,這事其實也與我們不相干。你放心。」
這一鬧兩個人再沒心情四下去逛,在河邊坐著臉對臉的想心事。
那個清少爺顯然與薛澈是雙生子,兩人眉眼身量都極像,只是清少爺指節骨骼更為粗大,面色較黑,像是在外受了些苦,不若薛澈皮肉細女敕,一瞧便知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不知清少爺是犯了什麼樣的錯誤,才會被薛老夫人視為不祥之物,甚至與他說一句話就要被杖責驅逐?
我心里癢的要死,好奇,想問落雁,想著她的話,又不敢問。只拿眼悄悄的看她,沒想到她也正在看我,兩人眼光相踫頗有些尷尬,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落雁清了清嗓子,道︰「姑娘還有沒有要買的?沒有的話,我們也該往石獅子那走了,已經過了申時了。」
天色果然不早,我想了想,整理了身上粘的泥土草根,道︰「這就去罷,一邊走,一邊看看還有什麼好玩的。」
一路無話,看見一家古玩店里賣的象牙彩繪鼻煙壺很是精致,花了五兩銀子買了,包好。兩人各想各的來到約好的地方。
馬車早已在路邊停著了,見我們來,車夫掀起簾子對車內說了句什麼,只見薛澈從車上跳下來,笑嘻嘻道︰「等你們半天了,兩個貪玩丫頭,才回來。買什麼好的了?」
我見薛澈面色紅潤,眼楮里滿盈著笑意,也笑道︰「澈少爺今天的生意談得很順罷?看看這滿面春guang的。」
薛澈也不解釋,只把我往車上拉,又回頭喊落雁快些上車,道︰「今天你也累了一天,不回府吃了,我請你們在外面吃好的。」
車子停在一處叫「仙食坊」的酒樓門口,我下車看見牌子,忍不住笑︰「這酒樓好大的口氣,里面的酒菜當真仙人才吃得?」
薛澈朗聲笑道︰「不過是個名兒,取了叫著順口罷了,這是老夫人以前給取的,里面廚子雖則做菜不如你精巧,可口味也是極好的,一會兒嘗嘗便知。」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仙食坊」是薛家的產業,遂抿了抿嘴,故意臊他︰「我還說少爺怎麼今兒突然這麼大方,原來是來自家酒樓請客,這借花獻佛的事做得巧,怪不得年紀輕輕便當了家。」
「胡說八道,」薛澈手指在我頭上彈了個爆栗,白眼看我︰「就是我來,也得拿出真金白銀來,怎麼我堂堂薛家大少爺在你心里就成了吝嗇鬼。」
說笑間已進了酒樓,雖則名字起的好,里面的裝潢比今天見到的一品香茶樓相差甚遠,桌椅擺設都是規規矩矩的,我們隨薛澈直接上了二樓雅間。
「我點的可都是仙食坊的招牌菜,以前上過國宴的,今兒吃了我的酒菜,以後不許再編排我是吝嗇鬼。」坐下,薛澈喊來伙計點了六個菜,眼光落到我手里的包裹上︰「看看你今兒都買了什麼好東西。」
我模出最後買的鼻煙壺來遞給他,說︰「看看,漂亮不漂亮,送你的。」
薛澈打開看了,眼楮放出亮晶晶的光來,眉飛色舞的,口里卻說︰「幾時見我用過這個。」
「不要算了,」我劈手欲拿回來。
「哪個說不要的。」薛澈急忙藏在懷里︰「以前不用,從今以後就用了。」
我得意的笑︰「唬你罷了,我是那等小氣的人麼,送出去還能要回來。」
「壞丫頭,害我嚇了一跳,」薛澈嬉笑著伸手拉我的包裹︰「我看看還買了什麼?」
我捂著不讓看,越不讓看,薛澈手上使的力氣越大。
最後索性不捂了,賭氣把包裹撂給他︰「看吧。」
他打開包裹,一把揪出我給子言買的那條腰帶,額頭爆出青筋︰「這是給誰的?!」
「哈,明知故問。」我惱他不尊重別人的隱私,冷笑一聲道。
薛澈想說什麼,扭頭看了一眼還在發呆的落雁,咽了回去,從懷里掏出鼻煙壺,和著腰帶往我身上狠狠一丟,轉身出門。
這算哪門子的事?我真想掀了桌子,讓他瞧瞧,我也是有脾氣的人。
剛要發飆,薛澈突然又折了回來,撿起鼻煙壺,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語不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