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溪月皓在黑暗中緬懷自己無限美好的童年時光時,他記憶中的男孩卻出現在一個他永遠也想不到的地方——相府。
當朝宰相衛忠其實算是溫言的仇人,十年前,是他和齊如峰一手促成那場血流成河的宮變。篡帝位、逐先王、滅相門,這一切固然是那個蛇蠍女人的雷霆手段,然而曾為溫沁柯得意門生的衛忠臨陣倒戈卻使當時帝黨的失敗變得摧枯拉朽一般毫無懸念。
當溫言走進這個自己出生和長大,又眼睜睜看著滿門從這里走向滅亡的高宅大院時,他禁不住去想,住在這里的這些年衛忠可會做噩夢?
「如玉啊!好孩子,這些年受苦了……」
衛忠遠遠地迎了出來,剛一看見溫言便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好孩子,是我對不起先師,沒有照顧好他唯一的血脈啊……」
溫言冷眼看著衛忠入木三分的表演,唇邊牽起一抹嘲諷的冷笑,他早已不是當年相府中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衛忠察覺到溫言的冷淡,略略有些尷尬,卻並不帶出來,仍是一臉熱忱道︰「好孩子,快進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一邊說一邊拉著溫言步入室內,熱情地命人看座奉茶。
「衛相不必客氣,有什麼話就直說好了,我的時間可不多。」溫言冷漠道。
「這孩子,論起來你父親是我的老師,你該叫我一聲師兄才是,衛相衛相的多見外。」衛忠仍是一臉的親近,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熱戀貼了人家冷。
「師兄?我沒記錯的話王子殿下也是家父的學生,我也曾叫過他一聲師兄,可衛相的千金卻嫁給了殿下為妃,這輩分……如玉實在不知該怎麼算了。」
溫言說著「嗤」地一笑,絲毫不掩飾一臉的嘲諷之色。饒是衛忠面皮再厚涵養再好,听了這話也禁不住面色有些紫漲。
他訕訕地笑了兩聲,不動聲色地將話題拉到今日的正事上。
「如玉啊,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明白當年我臨陣倒戈實在是不得已啊!那齊如峰挾持了我唯一的女兒,僅僅這樣也就罷了,當我為了救回怡珊去找他談判時親眼看到他們的準備,我們當時敗局已定啊!」
「哦?我們?」溫言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卻絲毫也滲不進眼底。
「咳咳……這個我是說先王和溫相。不管怎麼說,我也要為先王在朝中保留一分力量,以便有朝一日先王能夠東山再起!因此這麼多年來我忍辱負重,終于把你給盼來啦!」
衛忠說完一臉希冀地望著溫言,溫言冷冷一笑,道︰
「衛相的口才還是這麼好,愣是把黑的給說成了白的——可惜,如玉要讓你失望了呢。」
衛忠听了溫言前面的話只是面色有些難看,及至听到他說要讓自己失望了,心底的焦急卻怎麼也掩飾不住了,忙追問道︰
「此話怎講?」
溫言瞥他一眼,眸中盡是不屑︰
「我和先王並沒有聯系,對于朝中之事也毫無興趣,我的目的只有一個——復仇!當日所有沾染上我溫家滿門的鮮血之人我都要一一向他們討還這筆血債!無論是那個女人,還是齊如峰,包括——你……哈哈哈哈哈……」
溫言不顧衛忠豬肝一般的臉色,大笑著揚長而去,走到門口他忽然回眸,對仍然愣在原地的衛忠森然一笑,道︰
「忘了告訴你,今天我在掬泉樓踫見殿下了,我想他應該不會認不出這張臉吧,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呢。」
施展輕功飛快地略過重重屋檐,溫言的心底有著說不出的痛楚,好似要將他的心撕裂一般。再次回到那個曾經被叫做家的地方,見到那個曾經一見到父親就滿臉崇敬之色的男人,他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個毀滅一切的夜晚。
明滅的火把將顯赫一時的相府層層包圍,一群戎裝的士兵沖進門來,院子里到處都是一片呼號慘叫之聲。
那天本是女乃娘的兒子來探親的日子,那個孩子叫喜子,和他一般大小,兩個人很快就玩在了一處,玩累了就一起睡在他的房里。父親和母親是不管這種事的,他們總說這樣和平民的孩子打成一片才能不讓自己早早變成一名紈褲子弟。
那晚很熱,女乃娘拿著羽扇坐在床邊慈愛地看著自己和喜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當院子里傳來第一聲嘈雜時,女乃娘一個激靈站起來,跑到窗前張望了一下,隨即進來不由分說地拉起自己塞進屏風後的櫃子里,隨後往自己手上塞了一把匕首,合上櫃門。
他在一片漆黑中听見女乃娘為櫃子上鎖的聲音,還有女乃娘溫柔卻焦急的叮囑︰「少爺,躲在里面不要出聲,等一切都過去了再用那把匕首逃出來,然後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那是他最後一次听見女乃娘的聲音,或者說是他最後一次听見親人的聲音。年少的他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當外面變得安靜下來他立即用匕首撬開櫃子逃了出來,滿屋的雜亂印證了自己的猜測︰溫家,被抄了!
他不敢停留,因為很快就會有人來細細查收府上的財物,無論這個屋子還是這口櫃子都不會被放過,這是僅有的一個空檔。
幾天後,當他一身乞丐的裝束面目全非地混跡在看熱鬧的人群中來到刑場時,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父親,他曾經如山一般偉岸,如玉一般溫潤的父親。
父親的眼神停留在他臉上,他知道父親一定認出他了,不管他的衣衫多麼襤褸,頭發多麼凌亂,臉上多麼污穢,他的父親都不會認不出他。
他很想沖上前去哭著喊一聲「父親」,可是她看見父親急不可查地沖自己搖了搖頭,然後欣慰地笑笑,轉過頭不再看他。
然後,他看見了喜子,幾不可察的戰抖暴露了他的恐懼,然而他倔強地抿著唇,昂著頭,仿佛一位真正的相府公子。
他不知道年幼的自己哪來的勇氣,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的親人一個個身首異處,從頭到尾沒有眨一下眼楮,只是覺得那每一刀落下來時都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一刀,兩刀,三刀……整整七十四刀,他覺得自己的心在被人凌遲。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他終于倒下了,倒在親人們的血泊里,失去了知覺。
回憶像潮水一般用上來,溫言情不自禁地模了模胸口,那種被凌遲的感覺又來了,這麼多年,只要想起當年那一幕,他都會有這種感覺。而今天,因為那幢宅院和那個人,這種痛來得異常猛烈。
他忽然皺了皺眉,感覺有什麼東西似乎要沖口而出,來不及咽下,便听得「噗」的一聲,滿口的腥味提醒他吐出來的是什麼。
「原來,仍然這麼痛啊。」
他這麼想著,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