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每樣菜色都嘗了個遍。溪月皓才想起來燻月送來的幽芳,自取一壇在手微微運力震開上面的封泥,為自己和探春都斟滿,豪氣地舉杯道︰
「今日辛苦小妻子了,來,為夫以此美酒為饋,你我滿飲此杯!」
探春與他對飲也不至一兩次了,兩人酒量原在伯仲之間,也不推辭,含笑舉杯微微示意,以袖掩了酒樽仰頭一飲而盡。
溪月皓不甘落後,忙仰頭飲盡杯中酒,重又滿上,這才繼續享用眼前佳肴。
探春又為他布了一回菜,口中狀似不經意地說道︰
「說起來也該叫虞兮妹妹來同樂呢,她大老遠地送來涵兒的消息讓我們放心,也不曾好生招待人家,委實有違待客之道。」
溪月皓滿臉的心不甘情不願,按說那夏虞兮乃是摯友溫言的妻子,為了給自己的兒子保平安大老遠來了,此外她雖不說。自己和探春卻都心知肚明她此來的另一層意思還是接替雪兒守護在探春身側,何況前日還真救了探春一命,自己就是設宴款待也是分數應當。
不過……這小夫妻倆的小聚,還是不要讓外人打擾了罷?
他苦著一張臉,只管將滿桌精致的菜肴往嘴里塞,就是不搭探春的岔,後者了然一笑,語氣中竟是含了幾分母性的寵溺︰
「算了,宴請虞兮可另挑個日子辦的鄭重些,若是無塵的眼楮有所好轉,能一同出席更是再好不過。」
見她松了口改換了心意,溪月皓心里一喜,三五下咽了口中食物,隨口順著她的話道︰
「說起來虞兮和無塵一文一武,倒也相映成彰,若是她也學無塵出仕入朝,說不準本朝繼女狀元,女侍郎之後,還會再出一位叱 沙場的女將軍呢!」
探春聞言卻是幽幽一嘆,面上露出痛惜的神色,無限惋惜地道︰
「你是沒見過她原來的性子,何等的跳月兌潑辣,若非出了那件事,只怕听了無塵的事跡受了鼓舞,當真會想著考個武狀元當當呢。」
溪月皓見她傷懷,滿心不忍,放下筷子輕輕握住她的柔荑。柔聲勸道︰
「你也不必如此,那些事誰也不希望發生,怪只怪她的父親當日造下那番孽,卻又不曾斬草除根。」
這就是上位者的邏輯——探春暗暗苦笑,一旦出手勢必連根拔除,絕不容許對方有反噬的機會。
她自無意在此時與對方探討權謀之術,只是幽幽道︰
「說來也確是她的命中劫數,只不知若那日不曾在街市上遇見我們,這一番孽緣又將是怎樣了局?也不知我們的出現究竟是她的造化還是劫難的。」
見她主動說起這些,溪月皓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一件那日在湖心小舟上忽略了的事來,遂佯作不經意地問道︰
「說來你的書法堪稱精妙,也不知當日在石榴島可曾留下些墨寶?若被那不知情的得了去,他日知曉了你的身份尊貴,怕不要當寶貝供起來呢?當真如此倒也是一番佳話啊。」
說完他似笑非笑地望著探春,似乎對是否可能留下這樣一段佳話極有興致似的等待她回答。
探春在心底冷笑一聲,雖是自己有意設局將他往這個話題上引,听見他真的問出口,心底卻仍止不住升起陣陣寒意。
她坦然一笑,以略帶遺憾的口氣嘆息道︰
「你取笑我呢?我那點道行何必貽笑大方?若說因了這皇後的身份有人追捧我的字倒也不是不可能,可惜當日除了最後離開時留了信給如玉。竟是未曾留下片言于紙上。」
溪月皓心中微微愕然,隨即涌上一絲灼灼的怒火,確認似的追問道︰
「當真如此?你就那般肯定不會有滄海遺珠?」
探春露出訝然的神情,執壺為他斟滿酒杯,口中奇道︰
「你怎麼如此在意這個?實是沒有。」
溪月皓焉能看不出溫言對探春的情意?探春留給他的書信,自然是隨身珍藏,即便那一對雌雄騙匪真的留在他身邊,也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在他那里見到這書信。
那出現在掬泉樓的老嫗口口聲聲曾在石榴島見過探春的筆跡,引自己去探查當日舊事,將懷疑的種子播撒在自己心底,此時看來便只有一種解釋了,那就是有人故意誘使自己懷疑于她!
溪月皓一面怒火中燒,一面汗顏不已,卻是無法對探春說出心底對她曾有過的揣測和懷疑。
作為夫妻,他本該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卻因為宮廷這個特殊的環境讓這份信任變得薄弱,他不敢讓探春知道,因為即便自己不曾坐到,他卻仍希望得到對方全心的信任。
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自私?卻又在心底隱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自私麼?何況他是君,是夫,是她應當信賴和依仗的天!
探春卻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轉千回,她的目的已然答道,剩下的便讓溪月皓自己去抽絲剝繭,分析查證吧,她就連推波助瀾都不必。
事實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溪月涵較之玉兒和其月復中孩兒與溪月皓心中的輕重殊異,既然他早知道錦繡對自己說了什麼卻按捺不動,就足以說明玉嬪于他仍是不夠分量。
她既答應保全德保。那麼玉嬪之事揭過不提也罷,何況無論為著對先靜妃的愧疚還是不想太後為難,抑或不願讓默默守護太後和茜羅江山半生的齊如峰寒心,溪月皓心中都勢必會盡力保全齊文杰。
因而玉嬪如何上位,如何身亡,這些都不必再提起,但是她必須給涵兒和無塵一個交代,傷害他們的人必須站到陽光下接受審判!
她不是聖人,也有私心,所幸樁樁件件都是流蘇所為,最後倒也算殊途同歸罷。盡管溪月皓已有密旨待其產後將其秘秘密處置,可是這處置可輕可重,可生可死!
她在心底暗暗鄙薄自己的不公,就在不久前她還曾為流蘇的結局求情,可是一旦證實她真是幾乎害死兒子的元凶後,她又在第一時間決定永絕後患!
或許恰如溪月皓所言,既然造下了孽就當斬草除根嗎,否則一旦對方逮住機會反噬,後悔的便是自己!
她似乎清晰地听見自己的心長出冰冷堅硬的殼,在黑夜里發出「 嚓 嚓」的聲響,卻又在心底保留了一處最柔軟的角落,留給那些美好溫暖的情感。
于是換上晏晏笑顏,眼內柔情流轉地對溪月皓道︰
「我昨兒個想了一夜。那古扇之事還是不必追究了吧。」
溪月皓微微露出不悅的神色,不明白她怎麼在兩人正當情濃之時說起這些不快之事來,探春卻絲毫不因他的面色而膽怯,大方地笑笑,說道︰
「你別瞪著我,我這也是為你好,無過走了之後,年輕一輩中的將才屬韓月雲出類拔萃,你為了區區一柄扇子當真遷怒韓家豈不讓他寒心?莫非他日再逢戰事,你真要虞兮這等女子上沙場保家衛國,開疆拓土?」
她愈發妨軟了語氣。緩聲勸道︰
「何苦此事也是其母一時的疏忽,想她一個深閨貴婦又豈能知道你會拿了它去抵擋此刻的利劍呢?」
溪月皓本也是惜才之人,何況自己也並未真的出什麼大事,看在韓月雲的面兒上他原就不打算如何追究韓府,此時也樂得賣探春一個順水人情,只是玉帶不滿地挑眉道︰
「你心里有虞兮,有無塵,就連韓家也想到了,說到了,卻偏偏忘了此刻的眼前人,你自己說說該不該罰罷?」
探春抿唇一笑,璀璨的明眸里自然地溢出動人的柔情,她端起面前酒杯對溪月皓微舉致意道︰
「便罰我滿飲此杯,並為夫君祝酒,願夫君玉顏永駐,青春不老,一生一世都是茜羅國第一美男子罷!」
言罷她再向溪月皓粲然一笑,仿佛這當真便是她此生所願一般再次懇切地向半空微微致意,這才仰首盡飲杯中美酒。
溪月皓被她逗得樂不可支,連連搖頭道︰
「這第一美男子的殊榮我倒不敢和皎弟爭鋒,就憑他我朝第二風流王爺的美名也令我望塵莫及,惟願能夠擁有足夠的光輝讓我站在你身邊時不至于太過遜色,則于願足矣!」
言罷他也學探春舉杯向半空中微一致意,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倒像是求漫天神明允諾他許下這個鄭重的心願一般。
兩人酒至半酣,滿室的蜜意柔情,說不盡的旖旎情濃,溪月皓漸漸酒勁上涌,望著因微醺而面若桃花的探春禁不住心猿意馬,擲了酒杯上前攬住她,將吐著酒氣的雙唇湊到她耳邊低語道︰
「我最愛看你醉酒的神態,比之平日的溫婉大方更透著一股誘人的嫵媚……」
探春微微偏過頭避開他呼出的熱氣,看在溪月皓眼中只覺她此刻似有說不出的嬌羞,令人從心底里生出無限憐惜。
他更加放肆地抬起探春的下頜,凝望那雙似笑含嗔的眸子良久,終是忍不住輕柔地覆上那兩片嬌艷欲滴的唇瓣,細細品味她特有的芬芳。
一聲嬌軟的申吟從探春唇邊溢出。溪月皓微微加重了這個吻,吞下她的申吟聲,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曖昧敏感起來。
一陣急促而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眼看就要擦出的火花,訥敏焦急地聲音在門外響起︰
「陛下,娘娘,彤雲館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