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易知越是努力回想。越是覺著腦海中一片茫然,忽然,他心中一動,仿佛一團迷霧之中驀然透出一線光明。
「回娘娘,是昔日曾在衛忠府中瞧見過!」
探春微微皺眉,怎麼又跟衛忠扯上了關系,這老賊當真陰魂不散,于是道︰
「老愛卿不妨細細說來。」
趙易知便道︰
「當日微臣還只是振威將軍,官拜四品,有一次相府舉行消夏夜宴,請了微臣前去,微臣素厭衛忠為人,只略飲了幾杯便托辭酒醉離席而去,無意中走到一處軒館,正踫見一群舞姬在練舞,那些舞姬的舞姿似乎正是一種極為高妙的武功,微臣當時就看得痴了,卻很快被人發現,只得仍裝醉,終是被趕了出來。」
探春點了點頭道︰
「如此說來這些舞姬本就是衛忠昔日訓練的,只是舊年他事敗。這些人倒是不曾被一網打盡,成了漏網之魚,以致有今日之禍。」
因當日衛忠之事乃由太後一手處置,幾人也不便再多說什麼,探春也暗自感嘆太後一生英明睿智,最後急于禪位與溪月皓處事一時大意,不想卻險些釀成大禍,于一生英名又虧。
再回想起自己一路行來多次心慈手軟,還一度因溪月皓的狠絕多有微詞,不禁暗自汗顏,更深深體會到身在帝王家的無奈。
趙易知見她別無他話便辭了出來,正踫見溪月皎風風火火闖進來,兩人打個照面,溪月皎正要叫住他,他卻匆匆一禮便快步走了。
溪月皎連喚數聲,無奈對方只當沒听見,只得悻悻地進殿見過探春,後者將兩人方才情形瞧得分明,心中納罕,便問︰
「趙愛卿倒像躲著皎弟似的,不知所為何故?」
溪月皎挑了挑眉,搖頭道︰
「先前在校場,找大熱要點臣弟為武狀元,臣弟的格斗桂冠乃是如玉替我贏得,哪能做武狀元?」
他說到此探春卻明白過來,若是他辭了狀元頭餃,依次遞補的便該是趙志奇。趙易知自然不肯擔此干系,要避這個嫌疑。
何況溫言替他出戰一事外人並不知情,帝後又不在場,趙易知若是由他辭了狀元之餃實在難對眾人交代。
思及此便對溪月皎道︰
「皎弟不肯貪他人之功,皇叔和無塵知道了也會替你驕傲,不過你也不必為難趙愛卿,此等結局也是形勢所迫,你就勉為其難當了這個狀元罷。」
夏虞兮也快人快語道︰
「王爺好生矯情,這狀元之名不知多少人夢寐以求,哪有您這般讓娘娘和主考都求著您當狀元的?」
她甫一開口,溫言便忙著以眼神制止,卻已是來不及,溪月皎被她說得一愣,隨即笑道︰
「嫂夫人說得有理,確是小王過于矯情了。」
便拋開這個話題不提,問了溪月皓情況,又進去探視一番,見他已睡熟便輕手輕腳退了出來,幾人又閑話一回方散。
次日韓月雲便帶著敬妃流蘇返回,見了探春先請罪道︰
「微臣無能,趕到安盛村時只有敬妃一人。衛忠和小皇子俱不見蹤影,敬妃似乎精神失常,問他那兩人的去向卻只胡扯一通,微臣不得要領,還請娘娘定奪。」
探春失望之余也不好對他多家責怪,便讓整宿趕路的他先回府歇息,自己猶豫一回,進內殿看看仍在昏睡的溪月皓,終是決定先見見流蘇再說。
為防吵著溪月皓,探春自不敢讓人帶她過來,只得親自走一趟暫押她的寒月宮,轉過曲曲折折的回廊,漸漸行到皇宮的邊緣,一帶蛛網縱橫門窗支離的房舍隱在濃密的樹蔭里。
遠遠便听見流蘇癲狂的叫聲,伺候的宮人們也不知躲去了哪里,從鎮南王府借過來的侍衛們倒是盡職,一個個筆直地站在院里,目不斜視,只是面上都露出隱忍的神色。
探春看著好笑,走過去柔聲道︰
「辛苦你們了。」
一眾侍衛雖並不認得她,卻一望而知其身份,俱皆受寵若驚地大行參見之禮,探春忙命他們免禮平身,隨即問︰
「誰會點穴?」
不料眾侍衛齊聲道︰
「回娘娘,屬下會!」
探春一愣,又問︰
「誰是此處負責之人?」
這次走出一名英挺的男子,上前兩步行禮道︰
「回娘娘,屬下乃是鎮南王府鐵衛副長吳子謙,負責看守此處!」
探春微微點頭道︰
「你隨我進去。其他人退開百步听命,本宮出來之前任何人不得入內!」
眾人不待吳子謙吩咐便領命退開,他上前替探春打開門,只見一名瘋婦亂發覆面,正偎在床腳高聲唱著莫名的歌謠。
探春示意吳子謙點住流蘇穴道,然後對他道︰
「你去門外守著罷。」
吳子謙明白讓自己候在門外,皇後這已是極其信任自己了,微微感動之余忙躬身一禮出門嚴陣以待。
流蘇被人制住穴道,卻似乎渾然不覺,自顧唱著歌,探春緩緩走過去,在屋內環視一圈微微皺眉,訥敏忙從蛛網中拖出一張椅子,月兌下自己的外袍擦拭一番,卻找不到東西來墊了。
侍書見他猶豫著就要去解中衣,噗哧一笑道︰
「罷了,誰要看你那一身排骨?硌得人眼楮怪疼的!」
說著就要解下自己的外衫墊在椅子上,探春看一眼那底色難辨的椅子,擺手道︰
「就這麼著罷,回去再好好洗洗這套衣服便是。」
說著便向那椅子上坐了,看看流蘇仍是毫無反應,仿佛全然不知屋中進了人來,她淡然輕笑一聲。對侍書道︰
「去替敬妃梳洗一下,陛下還沒廢她的位分呢。」
侍書撇著嘴出門打了一盆清水進來,將流蘇的身子扳過來對著探春,自己在她身後先將亂發收攏縛起,露出一張斑斕的臉來。
探春便嘖嘖道︰
「侍書,還不快替敬妃淨面,這張臉會嚇壞陛下的!」
流蘇似乎听見她的話,停住刺耳的歌聲,轉動眼珠撇她一眼,忽然道︰
「你胡說,陛下可喜歡我了!」
探春沉默片刻。忽然輕嘆一聲道︰
「流蘇,別裝了。」
見流蘇並不回話,仿佛一尊木象一般任由侍書擺弄,她又輕聲道︰
「如果你當真就此癲狂,于你而言的確能過得輕松些,否則玉兒和文杰,哪一個是你敢去回想的?」
她故意提起這兩人觀察流蘇的反應,見她仍是面無表情,也開始懷疑她是否真的瘋了,卻終是不甘心,從懷里模出一尊小小的木刻遞到對方面前,無限欣慰地道︰
「這是涵兒刻的,看得出他刻的是誰麼?就是本宮,他的媽媽,虞兮說他獨自在疊翠谷那些日子每天閑時都刻木雕,這已是最好的一個了——一歲多點的孩子能做出什麼藝術品?不過是他思念媽**心意罷了!」
流蘇的目光緩緩移到木刻之上,眸中漸漸流露出一絲溫情,探春心內一喜,忙趁熱打鐵道︰
「後來本宮去了疊翠谷,卻沒瞧見他刻的那些木象在何處,也曾問過他,他說有了媽媽在身邊,還要那些木象做什麼?呵呵,傻孩子……」
流蘇的眼中多了一層水霧,忽然輕聲道︰
「娘娘好福氣!」
探春欣然一笑,點頭道︰
「是啊,本宮嫁了深愛自己的丈夫,有了母子連心的好兒子,這些比這後冠更令人羨慕罷——所以,你才會嫉妒,對麼?」
流蘇的身體動不了,卻轉動眼珠盯著她道︰
「娘娘錯了,我不是嫉妒,只是恨!」
探春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輕輕扳起她的頭與之對視,口中肯定地道︰
「不!你是嫉妒!同樣也是你的夫君,本宮卻得到了他全部的愛。所以你嫉妒!同樣是他的兒子,本宮的兒子卻可以做太子,所以你嫉妒!甚至你也同樣嫉妒本宮的後位,因為作為女人,本宮得到了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一切,或者說,本宮便是所有女人的夢!」
她冷冷地轉開頭,哼道︰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就發生在你的眼前,你覺得自己也可以,甚至也應當得到這些,這個念頭才最是使你瘋狂!」
流蘇久久沒有答話,似乎無從反駁,又似乎正在回想過往種種,自省是否當真如她所說。
探春走到掛著襤褸的明紗,鋪滿厚厚灰塵的窗前,不必推窗便可從大大小小的破洞中望見窗外的晴空。
「你知道麼,別說你瘋了,便是你死在宮外,被野狗撕地尸骨無存,本宮也不會同情你!不必說你當日如何利用又荼毒玉兒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只是你引狼入室,幾乎害了陛下性命,禍亂社稷,便無一絲值得同情之處!」
流蘇喃喃地反駁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探春不待她說完,厲聲打斷道︰
「不是故意?若是江山傾覆,百姓蒙難,你輕飄飄的一句不是故意可能解民于倒懸?可能面對溪月家的列祖列宗?別忘了,雖然是妾,你也是溪月家的媳婦!」
流蘇無力道︰
「我……」
「夠了!」
探春語氣狠厲,面上卻閃過一抹淺笑,回身走到她身前,神情哀傷地道︰
「流蘇,你真傻,其實你最對不起的不是玉兒和文杰,也不是百姓和祖宗,而是你的兒子,是那個陛下還未賜名,甚至沒看清長相的小皇子!是你這個母妃剝奪了他的富貴榮華,甚至安然長大的權利!」
她見流蘇的眼中滴下一串淚來,便更加放軟聲調道︰
「本宮答應你,只要找回他來,便像對待涵兒一般待他,讓他作為本宮嫡子在鳳鳴殿長大,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