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蓮一生最大的驕傲,就是生了個兒子。
她原本是個普通的,成績不太好的工人家庭的二女兒。不出意外的話,她的人生大概會和一畢業就留校任教的吳應德的人生成為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五七年,一場席卷中國知識分子的風暴使他們的生命軌跡有了交點。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低下了他們高昂的頭,為了生存深深地彎腰。在那種你死我活的環境中,交代,審判,改造,洗腦,逼迫出知識分子靈魂深處所有的丑惡和黑暗。余秀蓮就象一顆休眠中久逢甘露的菟絲子,利用每一個縫隙,攀纏上困境中吳應德。吳于磐的誕生,更讓他們的生命彼此交織覆蓋,融為一體。
這樣陰差陽錯湊成的夫妻,自然談不上什麼感情。時至今日,在沒獲得允許的情況下,余秀蓮和她的孩子們是禁止踏進書房一步的。吳應德保留著這塊禁地,仿佛在憑吊什麼。
吳于磐這個呀呀囈語的小生命填補了余秀蓮蒼白的感情生活。況且他從小聰明機靈,長得又如年畫里的金童那般招人。在眾多教授太太中,余秀蓮出身低,相貌一般,性格暴躁,也談不上有什麼文化氣質,卻因有個公認出息了的好兒子而被人奉承羨慕。提起兒子,余秀蓮的眼珠子就發亮。兒子,代替丈夫成為余秀蓮的依靠,是她的命根子。
余秀蓮是個zhan有欲極極強且神經質的女人。事關兒子,她就會變得極度敏感和挑剔,譬如兒子帶回家的女人。
余秀蓮太愛自己的兒子了,只想要安排給他最好的人生,根本無法接受一個陌生的女人來分享,更何況一個只有幾分顏色,毫無身家背景的鄉下野丫頭!但在嚴峻的現實面前,她只能將內心的不滿和厭惡深深隱藏,還裝出一副寬容贊同的模樣。
私底下,余秀蓮曾和當時尚未成年的女兒這樣談論自己的兒媳︰「那個狐媚子人長得單薄,背又駝,踩著高跟鞋像馬蹄,怎麼配得上你哥?眼楮滴溜溜的賊得很,一看就是個耐不住寂寞不安分的。怪不得年紀小小就學人私奔。我看她家也不是什麼好的,有娘養沒娘教的東西。」
一听兒子在外面有了人,舒梅在醫院暈倒,余秀蓮心里打了小九九︰「這回可要給兒子好好把關,不能再讓吳家進些不三不四的人。你說這舒梅怎麼就不干脆死了算了,淨在醫院瞎折騰。不行,我得去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兒子的心腸那麼軟,要是得了舒梅什麼絕癥,哪里走得月兌?」
一想到這里,余秀蓮坐不住了,匆匆花了半小時炖排骨海帶,拎著保溫桶上了醫院。
余秀蓮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她忍不住開口︰「好香啊,誰在煲湯啊?火候差不多了。」
正在翻書的舒梅把書放回枕頭底下,親親熱熱地叫道︰「媽,你來啦!」她瞟了一眼余秀蓮手上的保溫桶,臉上神色不變︰「我娘說我這回傷了頭,就買了個電飯煲,非要炖豬腦給我補。媽,你來得正好,我不愛吃那玩意。這豬腦是用姜水泡過的,一點腥味也沒有,您幫我吃了它吧。」
「這怎麼好意思」,余秀蓮心下意動。她是最愛吃炖豬腦的,可惜吳家其他人都嫌那玩意看著惡心不吃。雖然覺得吃一個病人的補品不是很妥當,余秀蓮還是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舒梅乖巧地遞上一大碗炖豬腦。
呼啦幾口扒完一碗,余秀蓮端出保溫桶,有些訕訕地道︰「舒梅啊,我給你做了排骨海帶湯,蠻營養的。」舒梅眉開眼笑地接了過去︰「媽,還是您知道我的口味,您對我真好!還要炖豬腦嗎?」。
「哦,不用了,還是你自己吃吧。這是你媽媽的一番心意」,余秀蓮抹抹嘴,四處顧盼︰「親家母呢?」
「剛剛听到醫院門口有個賣楊梅的在吆喝。我娘說五月的楊梅剛上市,好吃又新鮮,給我買去了」,舒梅故作不經意地問︰「媽,您有什麼事嗎?要不我去叫她?」
「沒事,沒什麼大事。」余秀蓮微微搖頭,心中竊喜︰听兒子說,舒梅媽可是個厲害女人,不在更好,省的費心。她一臉的關懷呵護︰「舒梅,老頭子已經向學校請過假了,你就呆在醫院安心養病哈。現在身體怎樣?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就是失血過多,有些營養不良,再觀察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舒梅有些感動的樣子。
听到這樣恭順的回答,余秀蓮突然有些心虛-雖然她不滿意這個兒媳婦,但不得不承認,十幾年來舒梅一直對她很尊重,也很听話。如果她的出身再好點,不要長得∼
「媽,你怎麼啦?哪里不舒服嗎?」。見婆婆不說話,舒梅開口打斷了她的沉思。余秀蓮回過神來,掩飾道︰「我只是想起你來我家都有十三年啦。這麼多年,我都沒見過親家母一面。」
舒梅不作聲,裝傻。這種牽扯到陳年舊事的話題,附和是不行的,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她在吳家那並不光彩的出場。
余秀蓮象沒注意到舒梅的不自在,把往事徐徐道來。「當年你到我家,是那麼小」,她用手比劃了一下,「還是個小姑娘,卻挺著個大肚子。我和老頭子每天擔驚受怕的,就怕生不出來。」
「多虧有媽在旁精心照顧著,不然凡凡哪能這樣健健康康地出生長大。」舒梅弄不清婆婆的用意,不動聲色地送上一記馬屁。
「就是」,顯然拍對了地方,余秀蓮心有戚戚焉,「那時買什麼都要用票。你是黑戶,沒有城市戶口,更談不上什麼糧油關系。我們一家三口每月就88市斤的糧食定量,還有三分之二是粗糧,加上你,用勒著褲腰帶過日子形容是一點也不夸張。你懷了孩子嘴又挑。每月那點白面,幾乎全進你的肚子。當年市里有個人控辦,專門負責進城人數。他們把進城人選憑條件篩選出來,再報上市里,由市常委開會批準,一關關過了才讓你辦戶糧關系。我和老頭子不知用了多少關系,拜了多少碼頭,走遍公安局,商業局,人事局,房館所,跑爛了十幾雙鞋,花了整整兩年零六個月,才把你的戶口從人民公社轉過來」,說到這,她頓了頓,然後長嘆一口氣,聲音幽幽︰「你還記得那身白花藍底的的確良嗎?」。
舒梅點點頭,心里有點不妙的感覺。
「那時家里的布票只夠給你做一身的。就為這,語柔這孩子跟我們大鬧了一場,連吭都不吭一聲,就跑去參軍了」,余秀蓮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淚,「這個傻丫頭,搞到現在只能在商場賣東西,還嫁了那麼一個上不了台面的人。」
「雖說書讀得不多,妹夫人還是不錯的,錢掙得也多。」舒梅有些尷尬地開解道。
舒梅尋思這老太太一個勁地追憶往事,大概是欲挾恩提條件。「如果此時她趁機提離婚,還真的不好反駁。不能被她牽著鼻子走,要掌握主動。」舒梅悚然一驚,連忙拉住余秀蓮的手,眼里閃著晶瑩的淚花,又真摯又誠懇地說︰「媽,您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在心上。您放心,我會和于磐好好孝順您的」,說著她低下頭模了模小月復,一臉的羞澀幸福「听到沒有啊,你以後也要像爸爸媽媽一樣听女乃女乃的話,做個懂事的好孩子,知不知道?」
「什麼!你有了!」余秀蓮大驚失色,忍不住叫起來︰「醫生不是說你生凡凡傷了身子,很難再懷上了的嗎?」。
「或許是這幾年媽照顧得好,身體調養了過來」,舒梅淡淡地刺了一句。一旁姓王的女青年听著有趣,搭腔道︰「阿姨好福氣。」
「呵呵,是嗎,是吧」,余秀蓮臉上神情變幻不定,末了嘴角往上扯了扯︰「既然你有了身子,就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攪你了,這就回去。」說完就擱下保溫桶,不等舒梅挽留一句。
「阿姨怎麼連孩子多大了也不問問?」女青年涉世未深,頗有些不通人情世故。
「大概是太激動了,等不及告訴家里。」舒梅輕描淡寫地遮掩了過去。
不過一分鐘,李月娥捧著滿當當一盤紅艷艷的楊梅進來。「梅梅,這楊梅好,個大,甜,快來吃」,她邊說邊扒拉下近半盤倒進王姓女青年的餐盒︰「小王,你也來嘗嘗味道。」
「阿姨,不用那麼多」,王姓女青年連連推卻,可餐盒仍被裝得滿滿的。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醫院賣的楊梅挺貴的吧?」
「一塊錢一斤。貴是有點貴,不過我打算等會再去買點。」李月娥臉上喜洋洋的,一點也沒有當了冤大頭被宰的覺悟。
「娘,有得吃就行了,不要為我亂花錢。」舒梅嘴上這樣講,心里卻很熨帖。
「花不了多少錢的,閨女」,李月娥舉起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剛剛在走廊有個人像見了鬼似的,我跟她說錢掉了,她也不搭理。我說今天哪麼眼皮子跳呢,原來財神爺爺來了。」
「哪里是什麼財神,我看是瘟神才對。」舒梅心下嘀咕。王姓女青年也琢磨出一絲詭秘,埋頭吃楊梅不語。
李月娥見兩人神色異常,滿頭霧水地問︰「怎麼?難道這撿的錢要上交?」
「娘,你別多心。這錢你撿到了就歸你了,不用上交」,舒梅的臉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沒想到我娘的運氣這麼好,出趟門也能撿到錢。要不怎麼說好人就有好報呢!」
事情似乎一下變很得棘手。余秀蓮知道,舒梅懷孕了,兒子就算是被綁住了手腳,想離婚至少得等她把孩子生下來。這個大殺器使得原本對吳家有利的局面馬上逆轉。她得趕緊跟兒子商量對策,不能坐以待斃。可憐天下父母心!難為老太太招車時才發現口袋沒有錢,頂著大太陽緊趕慢趕,汗流浹背地走到兒子的公司。
「媽,你怎麼來了?外面太陽那麼毒,也不打個車,看你喘成這樣。」吳于磐打開空調,給癱坐在沙發上的余秀蓮倒了一杯水。
余秀蓮喘著粗氣,耷拉著舌頭顧不上說話,接過水咕嚕咕嚕地往下灌。直到牛飲三大杯,她才愜意地舒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嘴,道︰「還不是為了你這個臭小子。你還不知道吧-舒梅有了。」
吳于磐的表情有些呆滯,半響,才遲疑地說︰「媽,你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
「真的有了」,余秀蓮重重地點頭︰「我在醫院親口听舒梅說的。」
吳于磐在辦公室來回的踱步,余秀蓮眼巴巴地瞅這他打轉。他越走越快,呼吸漸漸急促,突然猛地一手把辦公桌上的東西統統掃落,眼中赤色頓顯︰「十年前是這樣!十年後還是這樣!難道她要毀掉我的一生不成!她怎麼會有!她怎麼能有!她怎麼敢有!」
「兒子,你別氣,大不了就生下來,我們吳家不缺那口飯」,余秀蓮被嚇得心驚,卻仍捂著胸口上前勸慰失控的兒子,「舒梅這女人心眼多,太鬼,實在防不勝防。要不,你叫你的那個再等你一年。孩子一生下來,我們馬上離!」
「媽,你知道蕙雅有多麼好嗎?」。吳于磐蹙眉,眼里閃著奇異的光,喉嚨啞啞的︰「她才22歲,是那麼善良那麼純潔那麼美好,配得上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可卻讓我這個有妻有子老男人給引誘了」,他恨恨地錘了一拳,「她為了我,背上不潔的名聲,受到世人的嘲笑和譏諷,甚至失去了一個孩子。你怎能如此冷酷,如此殘忍地叫她再等上一年!我連一天忍不不了了!」
余秀蓮在心里不屑地撇嘴︰「什麼這麼那麼的,搞得跟中邪似的,不就年青嘛。這燈一關,什麼女人不一樣?還能玩出花不成。這男人啊,就是貪新鮮,等那黏糊勁一過,該怎樣,還得怎樣。」轉念一想,她不禁有些洋洋得意,「也就是我家于磐有這個能耐,連黃花大姑娘也倒貼。」
「媽,你幫我想想辦法,這孩子不能生」,吳于磐為難地望著母親,「我跟舒梅早就分床睡了。」
余秀蓮的瞳孔一下豎了起來︰「你說什麼?她竟然敢偷人!我要打死那個孽種!」說著便氣沖沖地挽起袖子往外走,準備找「紅杏出牆」的舒梅算賬。
吳于磐扯住她的袖子,道︰「你別急。我也沒說不是我的。但是我懷疑那次我喝醉了。你想啊,那樣的小孩怎麼會健康?搞不好生下來就是殘疾。」
「你說得對」,余秀蓮一拍大腿,小眼楮眯了起來︰「差點又中這女人的計。要是這小孩生下來是廢的,指不定扔來惡心我們。她這不是剛懷上嗎,以她那身子,要懷上難,要流掉還不容易。你就看我的吧。」
「媽,怎麼說我和舒梅都做了十年夫妻,你不要傷害她。」吳于磐心有不忍。
「放心,媽自有分寸。」余秀蓮口頭上答應了—兒子還是心太軟,對禍害就不能手軟。
血紅的太陽漸漸落入地平線,黑暗開始吞噬大地。
放下手中厚厚的法律文本,舒梅扭了扭僵直的脖子,心有所感︰「這一天花在書上的功夫還是值得的,不然就被原身的記憶和余秀蓮給忽悠了。誘騙少女是犯法的。農村按虛歲算的年齡,法律卻依周歲量刑。吳家難道會不知道舒梅生下吳凡的真實年紀?如果當時舒梅出了問題,第一個遭殃就是吳家的寶貝兒子,他們又怎能不咬牙供著。為了消滅證據,他們積極主動地為舒梅上戶口,生生將她的年齡改大一歲,卻常常以此挾恩。這家人對舒梅,無恥得令人發指。我,作為舒梅,已經沒有繼續待在吳家的理由了。婚,是一定要離的,但不能按他們的套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