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蓮特意提上兩個大大的保溫桶上醫院。一進門,她的臉就笑成了一朵花︰「哎呀,這是親家母吧,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緊接著制止了搬凳的李月娥,一坐在了床沿︰「親家母,別麻煩,我坐這就行」,又將遞來的香蕉擱置一邊,語帶嗔怪「親家母,你真是太客氣了。來就來了,還帶那麼多的東西干啥?」
「自家種的一點水果,放著也吃不完」,李月娥淡淡一笑,「倒是麻煩小姑子特意來接。」
「自家種的才新鮮,城里都買不到,我家語柔兩天就吃了半筐」,余秀蓮說著打開一個保溫桶,「你看這才五月天,太陽就跟個火爐一樣。我煲了點綠豆糖水,清熱解毒又解暑,親家母快來嘗嘗。」她早有準備地拿出幾個塑料杯子,一邊倒一邊說︰「天氣熱,大家都來嘗嘗。前幾天我們不在,舒梅多虧大家照顧了。」
隔床的老太太推卻了。王姓女青年接過一杯,小綴一口,一股沁人心脾的冰涼之氣直沖大腦,還帶著天然的甜綿。她不由自主地一口飲完,舌忝舌忝嘴唇,意猶未盡地感嘆︰「阿姨,你這綠豆糖水是怎麼做的?味道真正!象我在家不管怎麼熬,綠豆都化不成沙。」
「想快點,綠豆放到冰箱冷凍,過幾小時後再拿去煮,用高壓鍋壓20分鐘,自然成沙了;要是你肯花功夫,先泡上一天,煮的時候看著火,不時攪拌也是可以的,這樣味道更好。」余秀蓮耐心地道。王姓女青年皺著臉︰「這麼麻煩呀。我還以為把綠豆扔進去就好行。阿姨你這鍋綠豆沙味道這麼好,肯定是用砂鍋慢慢熬出來的。」
余秀蓮笑著不回話,看神色分明是默認。她看見舒梅那杯滿滿的,一臉的關切問︰「小梅,怎麼不喝,難道不合你口味?我知道你剛懷上,胃口不好是正常的,但營養不跟上可不行。就算是為了肚子的那個,你也得喝上兩口」,說著就拿起杯子。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舒梅不知婆婆肚里賣什麼藥,內心卻是防備著的。她推開杯子,有些為難地解釋道︰「媽,不是不喜歡,我知道你的一番心意。但是醫生交代最好不要吃過冷的東西。」
「是嗎」,余秀蓮干笑兩聲,放下杯子,「那等它涼了你再喝。」她眼珠一轉,又提起另一個保溫桶,「那你吃點粥。我知道你現在吃不了油膩的,特地做得野菜粥,又清淡又養人」,還拿起一把勺子,一副你不吃我來喂的架勢。
「媽,我自己來。」舒梅硬著頭皮接過保溫桶和勺子。粥熬得米粒爛開,淺嘗一口,粘稠綿密,鮮美清甜中微帶點酸,讓人胃口大開。酸!舒梅心中警鈴大作!內勁上運,臉上一白,張口把剛咽下的一口粥給嘔出來。
「梅梅,你這麼了?」李月娥緊張地拍著舒梅的背,氣勁大的舒梅的背隱隱作痛。舒梅趕緊「恢復」過來,只是轉向余秀蓮作「西子捧心」,可憐兮兮的說︰「媽。可能是孕癥反應太嚴重了。要不您先把東西擱下,待會我有胃口再吃?」
「哦,沒事,等會吃也一樣。」余秀蓮訕訕地道。她掂起舒梅沾上污漬的上衣,道︰「舒梅,醫院洗衣服不方便。我幫你拿回去洗吧。」
「幾件衣服,我順手就洗了。」李月娥在旁表態。
「舒梅,這我就要批評你了。親家母這樣大年紀,又剛從鄉下趕來。你怎麼不讓她好好休息,反而叫她洗衣裳呢」,余秀蓮正氣凜然地詰問舒梅,不等她辯解又誠懇地望向李月娥,「親家母,我知道你疼女兒。舒梅有了,我只會更疼她。反正以後我每天都來,家里有洗衣機,陽台又大,衣服就拿回去洗吧。」
兩人你爭我奪一番,最終以余秀蓮的勝利告結,走前她還不忘叮囑舒梅要注意營養,多吃東西。李月娥拍拍舒梅的手,眉宇間有些喜色︰「看來吳家還是很重視子嗣的,你婆婆瞧上去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們都十幾年夫妻了,再忍忍,說不定他就想通了。」
舒梅眼里閃過一縷寒光,垂下眼簾不說話。余秀蓮這番唱嘆俱佳的表演瞞過了眾人,卻沒瞞過她那條挑剔的舌頭。她不知道綠豆湯里有什麼玄虛,卻很肯定野菜粥中的那絲不明的酸是馬齒莧的味道。馬齒莧,藥性寒而滑利,對*明顯有興奮作用,易造成流產。余秀蓮的行動也代表了吳于磐的態度。他竟然喪心病狂到連親生骨肉也容不下了?是她初來乍到隱忍得太過?還是原來的舒梅在吳家表現得太蠢?余秀蓮竟敢如此明張目當地向肚里的孩子下手?還真當她是讓人搓圓搓扁的面團?舒梅的嘴角勾起一個譏諷的弧度。
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等。舒梅按捺下心中的憤怒。吳家真正的話事人吳應德的態度尚未明確。記憶中,他倒是對舒梅挺維護的,也是吳家少有明事理的人。出于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即使不能取得他的支持,舒梅也不想站到他的對立面-與徒有身份的余秀蓮不同,那可是只成精的老狐狸!
第二天,余秀蓮一進門就傻了眼︰自家老頭赫然在座,三人談笑風生。她不由地把小巧玲瓏的保溫杯向後掩了掩。
吳應德紅光滿面,聲音里滿滿笑意「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沒想到親家公也是教書的,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我們到可以好好探究一番」,他向杵在門口的余秀蓮招招手,語帶責怪,「老婆子,你也是的-舒梅懷孕了,也不回家跟我說一聲。」
「爸,每年學校這個時候最忙,偏偏你又愛較真,每篇畢業論文都要親自過目才成,媽也是不想讓你分心。」舒梅掩嘴笑道。
「就是,親家,我們村里也是不到三個月不給說的,怕小鬼來勾魂呢!」李月娥很是認真的附和。
「老婆子,你忙了一個早上神神秘秘的,都帶了些什麼好吃的?」吳應德大大咧咧地問。
余秀蓮下意識地捂住保溫杯。吳應德臉色一沉,隨即恢復正常,走上前奪過保溫杯一探,若無其事地說︰「我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原來還是綠豆湯。你昨天做了一大鍋都沒喝完。我正好渴了。」說著舉起杯子便飲。
「誒呀,你」,余秀蓮話說半茬,便被吳應德眼中流露的凶光給瞪了回去。舒梅眼尖地瞧見吳應德嘴邊隱隱褐色的湯汁。
「啊,小梅不會怪我喝了你的糖水吧」,吳應德抹了一下嘴角,又從口袋掏出幾張老人頭遞給李月娥,言笑晏晏,「舒梅有了身子,就是我們吳家的功臣。我們不在醫院,難免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這點錢親家母你先收著,舒梅她想吃啥,你就買給她吃。這是我做公公的一點心意。」
不知是否是氣場太強大,李月娥乖乖地收下了這份「心意」。吳應德獨裁地對舒梅吩咐道︰「現在一切以孩子為重。你住這里,人來來往往的,太吵,休息不好。我跟醫生交流過了去,今天就調到單人房。等會護士要過來,你準備一下。」
「老頭子,這才還剩幾天!」余秀蓮忍不住插話。
「爸爸,這」,舒梅有些感動,又有些為難地看看余秀蓮,「這里我呆的挺好的,大家也和氣。」
吳應德看也不看余秀蓮一眼,不容置否地說︰「也沒幾個錢。你也有醫保,學校會報銷。就這樣定了。你好好休息,我下午有課,得走了。」
吳應德走出門口,見妻子還杵著不動,干咳了一聲,「老婆子,舒梅陪著說了很久的話,我看她也累了,我們先回去吧。」
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就像陌生人一樣互不做聲。
關上房門,吳應德的徒然陰沉下來,一臉橫戾,冷厲地喝道︰「余秀蓮,你TM是故意的吧!」
「什麼故意不故意的?」余秀蓮心虛地躲開吳應德那陰鷙的目光。
「你還給我裝傻!」吳應德就著手邊那只領袖專用瓷水點桃花官窯茶杯狠狠往下摔,碎片四濺,冷冷地泛著玉一般的光澤。
余秀蓮脖子一縮,但反應不夠迅捷,額頭被碎片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她模著血痕,心中涌起一股怒氣,不再躲閃直視暴怒中的丈夫,梗著脖子破罐破摔地答道︰「沒錯,我就是故意的,我就是不想讓舒梅生下來。」
「她到底哪里不好,你這樣作踐她」,吳應德指著余秀蓮,手抖得厲害,「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肚里可是我們吳家的血脈啊!你竟然下得去手!你這個毒婦,就不怕天打雷劈!」
余秀蓮的表情異常復雜。她沉吟了一會,冷冷地說︰「就算是它命不好,生在舒梅肚子里。再說,生下來也是個缺胳膊斷腿的,還不如不生!」
「什麼!」吳應德大驚失色,一把拽住余秀蓮的胳膊,大喝道︰「你做了什麼?你對孩子做了什麼?」他們對峙著,兩人的臉相距不到一尺,彼此的呼吸熱熱地吹在對方臉上,他的臉上滿是猙獰和厭惡。
雙手被拽得生疼,余秀蓮有些膽怯地看著吳應德發紅的眼,嘴上仍然口硬︰「哪里有做什麼!甲魚湯不是被你喝光了嗎?何況這又不是我干的,是你兒子說的,舒梅懷上那天他喝了酒。」
「我就知道是這個兔崽子在背後搞鬼。」吳應德放開妻子,背手來回踱上幾步,定住,象蛇一樣陰冷地盯著她︰「光憑他的一面之詞,說明不了什麼。就算生下來是廢人,我們吳家也不缺那口飯。你不準再送東西到醫院去!如果下次再使壞,打斷你的腿,听到沒有!」他看到妻子畏縮地回答道「是」,面色有所緩和,卻忽略她低頭時那怨毒的目光。
第三天,余秀蓮又來了。這回她沒帶任何東西。
一見房里沒人,余秀蓮就嚎上了︰「舒梅啊,這十幾年,媽可有對不住你的地方?」
舒梅二丈模不著頭腦,本以為有老爺子治著,老太太就該消停了,這又鬧得什麼ど蛾子?她斟酌著說︰「媽對我,自然是好的。」
「我對你,真的是當成親身女兒那樣。你還記得吧,當時你沒考上大學,又沒有工作,我二話不說,就把工作頂了給你」,余秀蓮說著兩條寬面條就下來了,「語柔她為這個,回來一直跟我鬧。我虧欠了她,當著面,也不好給你好臉,後來你們又搬出去住,想補償也補償不了。你不會記恨媽吧?」
「媽,瞧您說得。當年二十萬知青進城,多少人想在工廠打份臨時工都不成。我能舒舒服服地坐辦公室,還不多虧了您。您對我的好,我都記在心上。」舒梅配合地入戲。
余秀蓮象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訴說她對舒梅的恩惠和這份工作對低學歷舒梅的珍貴。在舒梅失去耐心前,她終于直奔主題,一臉不舍地說︰「舒梅啊,我打听過了,這孩子不能要啊!」
舒梅心里咯 一下,難得地楞住了,這又從何說起?
「現在學校計劃生育抓得緊啊,一對夫妻只能生一個,逮到了就要被辭退」,余秀蓮振振有詞,「老頭子這兩年眼見要退了,說話也大不如從前。你的工作雖說錢不多,福利卻是頂好的。光醫藥費,學校就能給報銷百分之九十,如果自家出,哪能吃得消。再說,每天坐坐就領三百塊錢,澇旱保收,以後能上哪找這樣的便宜」,說著她眼淚又流,「于磐那家公司,就是個沒譜的。我每天都擔驚受怕它哪天倒了。有學校那份工在,至少還有碗飯吃,我心里也安定些;要是你工作沒了,往後一家人流落街頭怎麼辦?」頓了頓,她兀然拽住若有所思的舒梅,懇切地勸道︰「我想過了,凡凡是個出息的。你們好好地把他帶大我看就行了。這孩子還是流掉吧。」
舒梅噗嗤地笑了。
余秀蓮臉上的淚愕然而止。
「媽,我想你還是不要瞎操心的好」,舒梅收起笑,神色冷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凡凡的戶口是放在公公名下的。也就是說,我和吳于磐,還算得上是未生育家庭。現在肚里的這個,大概是不會影響你給我的-那份珍貴得不得了的工作.」
「你這陰陽怪氣的是什麼態度!」余秀蓮惱羞成怒。
「媽,我勸你以後還是不要再來了。我這兒的廟小,容不下你這座大佛」,舒梅冷笑,「你前天帶的綠豆湯,和薏米混煮過吧;那野菜粥,也是放了馬齒莧汁的,對吧?想離婚,沒問題,盡管光明正大地來,我舒梅不是巴著不放的女人。不曾想,你們竟然這樣喪心病狂,采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我呸!」
「你胡嗤些什麼!」余秀蓮冷汗淋淋,強裝鎮定,「我發瘋不成,會對孩子下手。誰會信你!」
一張紙輕飄飄地遞到她面前,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病房的人證,加上這張化驗單,想必可以說明很多東西。就算不是你下的手,等到法*,我把證據這麼一交,你說吳于磐,會不會被判個謀殺未遂呢?」
余秀蓮發瘋似的將化驗單撕碎片。
無視余秀蓮那吃人的目光,舒梅微笑著搖搖頭,又恢復了平常那個孝順媳婦的模樣︰「媽,你要是喜歡,我這還有很多,哪天給你寄一箱怎樣?你年紀大了,記性不好。所以我好心地再提醒你一次‘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那吳于磐的下半輩子,可是要在牢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