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軍路遇花店,倒車返回,進店詢問花店老板是否有綠牡丹。
風韻猶存的花店女老板搖搖頭,道︰「那花嬌貴,很難養活,進價也高。除了花卉公園和一些私人收藏外,市面上基本是沒得賣的。您來得巧,我有一個愛花的朋友最近手頭緊,倒是能均出一盆。」她的目光從彭建軍腰間的大哥大輕輕劃過,伸出一根食指,「不過得這個價。」
「一百塊?」
「先生,您別逗了。既然想養綠牡丹,想必你也打听過,這花最少八九百,還不一定有的買。一百塊?只能買幾片葉子。」
「你的意思是一千塊?」彭建軍瞪圓了眼——這玩意即不能吃又不能穿,竟然要這麼貴!一千塊是什麼概念呢?在他的老家,五千塊可以買一個大學生老婆。或許會在三五年後,現在的他還沒進化到藏花藏石藏古董的儒商境界,也不過是知道吃西餐要給小費、穿衣服得撕袖標。生意場上異常大方的他對自己其實很吝嗇。剛賺到錢那陣,手下兄弟剩下半碗面,他即使撐著也要拿過來扒拉干淨。
「沒錯。我不是向你叫高價,這花有不是我的。您要有心,我就領您上我朋友家看看。」女老板朝店里繽紛燦爛的群花一指,「其實我們店里還有很多花苗,像玫瑰、百合、吊蘭等等,它們的花費不多,也很好養。你不妨考慮看看。」見他一副猶豫不決的模樣,她很好脾氣地笑道︰「各花入各眼,有錢難買心頭好。錢多錢少不是問題,端看你對它喜不喜歡,舍不舍得。」
彭建軍想起那雙如水般清澈寧靜卻柔中帶剛的眸子,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月兌口而出︰「我當然是喜歡的!」
「那您要不要留個聯系電話?」女老板微微側頭,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突然間傻笑起來的大男人。
彭建軍收斂笑容,遞過一張名片和百元大鈔,道︰「這是定金。你把花直接送到這個地方。」
走到門口,他聞到一股熟悉的冷香,循香望去,忍不住指著一籃子含苞待放的白花問道︰「這是什麼花?」
女老板查顏觀色,極熱情地上前幾步,介紹道︰「這是姜花,又叫白蝴蝶花,還有一個別名叫夜寒蘇。味道香的很,能開整整一個星期。先生,你是買給自己,還是想送人?」
「送人。」彭建軍補充了一句︰「剛認識沒多久。」
「那一定是位漂亮的小姐了」,見彭建軍臉上沒有反對之意,女老板笑得更燦爛︰「先生您真會挑。這花的花語是——如何才能不愛你。既代表好感,又代表友誼,哪怕那位小姐暫時不想接受,送的人也不會尷尬。」
「如何才能不愛你?」彭建軍下意識地跟了一句。他喜歡舒梅家里那種溫馨的氣氛,更喜歡舒梅對親人的愛護和她對家庭的忠貞。舒梅不是二八年華的少女,但一個三四十歲依然溫柔美麗高貴的女人,是不是處女對男人來說並不致命。平凡男人渴求權力、地位、金錢和榮耀,擁有這一切的上位者卻渴望普通的溫情、安穩、安靜和真情實意。
姜花很便宜,結結實實一大束也不過一塊錢,但彭建軍始終沒送出去。他是生意人,總覺得十三不是個吉利數字,後來又打听了一下,發現送花十三朵代表「暗戀」。他對女人不算吝嗇,也送過珠寶首飾車子房子,卻不曾送過花,還是這樣一塊錢的花。年輕時不興送花,見面就背革命語錄,發達後是懶得費這個心思,干脆直接劃支票。
這一大束姜花就這樣擱在了後車廂。彭建軍一聞到那淡淡的冷香,心頭就會回憶起那股溫馨愜意的感覺,奇異地溫暖了整個秋風瑟瑟的深秋。
吳于磐的日子,近來過得不大如意︰公司骨干見他的承諾遲遲不兌現,一怒之下拉走一幫人,自立山頭,公司業務一落千丈;小妻子在家住了三十四天後就跑到了女友家,寧願跟女友擠一個鋪也不願回家,還聲稱要把車子賣了買房;母親一見到他就抹淚,妹妹在旁數落蕙雅的種種不是,他稍為妻子辯解一句就會演變成一場爭吵和血淚控訴,父親躲在書房自掃門前雪。事業家庭兩頭出問題,他忙得心力憔悴,焦頭爛額。
吳于磐知道母親和妹妹的脾氣大抵是不怎麼好的,卻沒什麼深刻的體會——他十五歲下鄉,大學畢業回來,舒梅已在家里住了將近四年,隨後他們又很快地搬了出去。舒梅從不曾在他面前抱怨過。他一向與家庭習而相忘,不覺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現在為了宋蕙雅,能稍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兄妹姑嫂婆媳甚至父子間的真情實相,一時如夢中初醒。
似乎離了舒梅,一切都開始變得不那麼順利,可是吳于磐不打算繼續深思這其中的意味,是不能,也是不敢。中國人向來有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的本領。他阿Q地想——人與人近距離相處,總會起摩擦,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緩沖距離,慢慢會好起來的。
蒙蔽雙眼的不只是黑暗,還有那強烈而耀眼的光芒。吳于磐剛風光大扮過一場盛世婚禮,怎肯將妻子的嫁妝賣出惹人恥笑?但是他也不甘于工薪階層的步梯房,心想就算買不起別墅,怎麼也得買個帝景灣一百六十坪復式電梯房。可最大的問題是,他不夠錢,國內現在還沒有分期付款這個概念。
幸而原來的客戶還在,于是他咬牙接了一個別人都不大敢接的單——五氧化二礬。這單的風險很大,因為五氧化二礬是國家的限量出口礦產,只有幾個特定的公司才有資格開發。吳于磐找不到門路,不得不找以神通廣大路子野著稱的侯公子。
做了一天的心里建設,吳于磐打了個電話邀約,侯公子倒很賞臉地應予了飯局。求事到人家去,上下的樓梯特別硬。吳于磐還沒上到樓梯口,心里已經膽怯氣餒。他食不知味,詞不達意地闡述了自己的請求。
侯公子用牙簽雕了雕牙,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滿嘴的酒氣︰「我還以為什麼大事,原來是這屁點的小事。你等著,我這打個電話跟那邊的經理說一聲,明天你就可以去提貨了。」
吳于磐的笑容剛上臉,侯公子松開他,打了個酒嗝,眯起雙眼,借著酒勁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既然答應了你,你是不是也該答應我一個小小要求。」
吳于磐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頭皮發麻,有種不好的預感。
侯公子說︰「我要求真的不高,很簡單——就想打听一下你前妻舒梅的喜好。反正你們也離了,老實說,兄弟我單身這麼久,也是時候定下來了。」
吳于磐的臉上又燙又辣,像是被當眾打了個耳光,手都在發抖。到底是要臉面的知識分子,下海這幾年他學會喝酒奉承,學會趨炎附勢,學會混水里模魚,卻還沒下作到賣老婆的地步。事情來得太突兀,他甚至來不及調整面部的面部的表情,半是笑半是驚,強言道︰「侯公子喝多了,竟然說起胡話來。」
「我醉沒醉,你心中有數」,侯公子雙眼睜開,眼神清明,哪有半點醉意。他玩弄桌上的酒杯,輕輕地笑了起來︰「我不滿意,別人也不要想好過!」說著酒杯就地一摔,飛濺的杯底將正欲起身的吳于磐打個正著。
吳于磐走出門,神經麻木得只意識到右頰在發燙。他兩眼全紅,鼻孔張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樓梯,無盡的屈辱和挫折感充斥著那敏感的小心髒。他信腳走著,徹夜不息的路燈將那可憐而頹然的影子拉的又深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