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還沒開,梁素貞挎著單肩軍綠包回來了。林志成把人拉到屋外偏僻的地方,簡單解釋了幾句,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塊走。素貞面露猶豫之色。
原本留在屋里刷鍋的許蓉站在門檻上,皎潔的月光下,臉微微偏著,若有所思。她身後出現一只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眸,嫉妒、痛苦、苦澀、絕望,還有祝福,異常復雜地交織在一起……
廖導將剛拍下的畫面定格。他知道自己應該把屏幕上的那只眼楮剪掉。接下來的劇情是知青逃江被全哥(大隊支書)制止。但在城里的梁父親為了逃江,以兩千塊的價格將梁素貞賣給了滿身橫肉的豬肉榮。心有所屬的梁素貞不認賬。下鄉來看老婆的肉榮一時激憤在蘆葦叢中**了她。許蓉、付炳良、全哥發現了遍體鱗傷的梁素貞。全哥命令民兵搜索並封鎖消息。付炳良先民兵一步找到豬肉榮,在搏斗中不幸掉進水里。
吳鑒之實在太引人注目了,就這短短的十幾秒,給廖導的印象竟然比出現了十幾分鐘的林志成還要深。按照整個大的劇情,如果過于凸現付炳良的深情,那麼男主角林志成對女主角梁素貞以後的行為就顯得很薄情。這對中心人物的塑造是很不利的。這好比以前一個著名雕塑家雕了個人像,由于人人像的雙手雕得過于完美使得人們更注意手而不是人像,為了保持整體的藝術性,最後只能把手砍掉。
可一只眼楮,就表達出人一種在那麼年輕那麼熱情時,不顧一切,倔強而固執的無怨無悔。這一點深深地打動了廖導,使他不僅忍不住刪除,更萌發了一個貌似異想天開的想法。
地一聲站起,廖導一路小跑到隔壁正在修改劇本的徐老頭面前,喘著氣說︰「徐老師,我有些想法想和你匯報一下,關于劇本的。」
徐老頭抬頭,從老花鏡里看了他一眼。合作了兩個多月,徐老頭在心里對廖小川(廖導)還是挺滿意的,認為他有才華而不自傲,有想法而不多話,做事勤勤懇懇,態度擺得很端正。其實作為導演最煩的就是副導演狂妄自大自以為是。廖小川這點就做得很好,即使兩人的意見有分歧,只要徐老頭下了決定,他就無條件服從。
徐老頭停下筆,轉身過來,靜待下文。
廖導整理了一下思緒,深吸一口氣,撫了撫眼鏡,道︰「我覺得可以給吳鑒之加幾場戲,塑造一個知青的典型。」
「哦」,徐老頭花白的眉毛挑了挑,「難道你們喬大台長對你說了些什麼嗎?」。
「我知道吳鑒之和台長的關系很好,但這不是我要給他加戲的理由。」廖導辯解道︰「我很欣賞吳鑒之。雖然剛開始他走位不太準,他身上有一種魔力,會使人不自覺地將目光聚焦。看到他演的付炳良,我總會想起以前院里的一個哥哥,他也是知青」,眼神游離在現實和回憶之間,「人很聰明能干,除了熱水瓶沒有什麼不會修的,院里的人都認為他將來會有大出息。他回城後頂了他父親工廠的缺——燒鍋爐。前年廠里倒閉了,再見他時,他正在給人看大門,一個月一百五十塊。像他這樣被耽誤了、沒有技術和文憑的知青很多,做著諸如掃大街、看門、燒鍋爐一類的工作。我覺得像林志成、梁素貞、許蓉、張小美不能完全代表知青,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金字塔頂端上成功的一小撮——」
「可你不要忘了主旋律的問題!」徐老頭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我沒有讓付炳良成為主角的意思」,廖導漲紅了臉,「但是既然您都敢冒天下之大不為拍知青逃江這一段,我覺得反應一下生活在金字塔底層的知青生活也沒什麼,只要不作為主線情節就行。」
徐老頭沉吟良久,道︰「那你說要怎麼加?」
「從劇本看,梁素貞和林必成最後破鏡重圓。我覺得這段安排得不好,大符合現代女性的觀念」,得到了徐老頭的首肯,廖導滔滔不絕,「你看這樣行不行︰默默愛著梁素貞的付炳良和豬肉榮搏斗,失手打死人入獄。出來後因為有案底找不到正經工作,孤寡而居,以撿垃圾為生。可是他通過不懈努力,成為垃圾回收站的老板,還收養了很多小孩子,然後再遇梁素貞。」
「你的意思是最後讓梁素貞多一個選擇?」
「是的,我覺得拍到這里的話也就可以結束了。一個開放式的結局,能讓觀眾有很多聯想和討論,容易形成話題。」
「你說得也有道理,讓我再想想。」徐老頭的眼楮眯成一條縫,「就算改,也得先和作者、編輯通通氣,免得人家以為我們不尊重他。而且,你就那麼肯定吳鑒之會願意加演?我听說他挺有身份的,估計不缺錢,這次來也是玩票性質,不一定會有那麼長的時間。」
這番話對廖導來講如一盆冷水潑到熱炭上,發熱的腦袋頓時冷靜許多。龍套都是追著求著導演加戲份的,他還真沒考慮到人不願拍的可能。別的不說,單單一點,香江那邊都是很迷信的,吳鑒之能願意到監獄這種晦氣的地方嗎?
既然導演都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贊同,廖導實在不甘心自己的構思被擱淺。他頓了下腳,然後像一陣風樣刮到吳鑒之的房中。
吳鑒之正在用熱水燙腳。在眾人的眼里,他還沒到老年,卻已提前進入老年人的生活︰早睡早起,定時定量吃飯,隨時隨地都能睡著,隨身攜帶著一壺泡著干果的白開水,還自己做飯,菜式清淡少油。
艾艾很好奇問他為什麼生火不會燻黑,做飯一副順手熟練的樣子,連農活也像模像樣,根本不用跟村民學習。他淡淡答了一句——做慣了。這回答讓之前被認為是貴公子的他成了眾人心中一個巨大的迷。
「吳哥,你下個月忙不忙?有沒有時間?想不想多拍幾場戲?」廖導一迭聲地問。
吳鑒之雙腳紋絲不動,雙眼 了過來,示意道︰什麼意思?
廖導把他對徐老頭的話有刪節地再講一遍,講得好像只要他點點頭就能演。
水盆的水已變涼。吳鑒之臉沉沉的,看不出喜怒。他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道︰「就是說我和舒梅還要補拍幾場對手戲,然後有一場在監獄的獨角戲?」
廖導生怕人不答應,連忙解釋道︰「也不一定要到監獄去,可以采用畫外音的方式。但是垃圾是一定要撿的。我覺得這件事蠻有意義的——一一個被社會認為沒有希望的人,頑強地掙扎生存,從事在人們看來低賤骯髒的工作,然後取得成功。當然,如果你不願意的話,可以再商量,具體情節還沒定嘛。」
吳鑒之低低的笑了一聲,笑聲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意味。沒等廖導細想,他痛快地應允下來,還說只要劇情需要,監獄也沒問題。沒問監獄在什麼地方,也沒問要拍多長時間,拍了是不是一定不會被剪。
廖導像發足了馬達一樣地動了起來。他通宵地改劇本,搭便車到鎮上給喬文正電話,頻頻找徐老頭談心,動用他所能動用的所有關系和能力,在一個星期內奇跡般發下修改過的劇本。
但能拍並不意味肯定能上電視。人老了求穩。徐老頭謹慎地表示兩個版本都拍,拍出來哪個效果好就上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