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了街,拐上官道,道兩旁的樹木在陰霾的天氣里盡現蒼涼。何花韻放下簾子,長嘆了口氣,美麗的臉寵上有些許的失落。
何娘子每逢初一,都要去靜恩寺進香,求菩薩庇佑何家生意興隆、全家安康。現如今又多了個心願,便是幾個女兒都能有個好歸宿,嫁戶好人家。靜恩寺為清平鎮最大的寺廟,座落在平嶺山頂。山腳下有片村子,名為平嶺村,有村民在上山的入口處,開了幾間酒肆飯館,供來往的客人歇腳。
約模一個時辰左右,馬車便停在山腳下,立馬有轎夫上前來詢問是否要坐轎。轎夫皆為村中身強力壯的男子,適逢初一十五賺些銀子貼補家用。
李三隔著車簾子問道︰「何娘子,這回還是要顯轎罷?」
何娘子略一思索,掀了簾子探頭問道︰「轎夫,你那暖轎能坐下三人罷?」
一位較年長些的黝黑壯年男子回道︰「回夫人,有四抬暖轎,頂多能坐下二人,上山路陡,又多為台階,抬兩人已是極為吃力。」
「這樣罷,來頂顯轎,再來頂四抬暖轎。」何娘子吩咐道,又招呼著女兒們下車。
顯轎是沒有頂篷與遮攔的,其實就是一座靠椅,兩邊扎有竹杠,下設踏腳。暖轎帶有木制長方形框架,中部固定在兩根轎桿上。轎底用整塊木板密封,上邊擺置靠背坐箱,頂部及左右後三面圍以幔帳,前設轎簾,左右開小窗。
何娘子吩咐大閨女與二閨女坐暖轎,而自個則與小女兒坐顯轎。
「小妹身子骨弱,經不得顛簸,還是由她坐暖轎罷。」何花馨忙道,徑直走往那頂顯轎。
顯轎只有兩抬的,極小,根本擠坐不下二人。
「既是顛簸,我便不上山了。」何花語淡淡地道,她只是想出來透透氣,並非一定要上寺廟里湊這個熱鬧。若說要玩耍,也是尋往山間,而非那被檀香燻得氣悶的寺廟。
何娘子面色當即一緩,順了她的話道︰「既是如此,花語兒便同李三兄弟一塊兒進飯館歇歇腳罷。山上風大,你又受不得涼。」
「這……」何花馨一臉為難之色。
「這些個銅板還有點碎銀子你好生放好。」何娘子打荷包里找了些散錢塞給她,「待會兒娘與你姐姐們在廟里用齋飯,你與李三兄弟便在小飯館里用午飯罷。」
「娘,這……不妥罷?」何花馨爭辯道︰「獨獨留下小妹一人,萬一走失了……」
「這麼大個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家。」何娘子不耐地道︰「李三兄弟,咱家三丫頭就交與你了,可要好生給我看著啊。」
「放心,丟不了!」李三朗聲應道。
「好了,你們去罷。」何花語朝她大姐淡然一笑,便轉身隨李三打飯館里走。
李三領著何花語進他常落腳的小飯館,替她要了壺茶,一小碟瓜子兒,便囑咐她坐著等別亂跑。而他自個則將馬車趕去飯館的後院,卸了馬車,牽著馬兒去林間尋草地喂馬了。
何花語擇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今兒雖是個陰天,但並未起風,她娘說山上風大,其實只是順個台階下罷?那兩頂轎子並未走遠,何花語目送著顯轎上打扮入時的美麗娘親,眼神有些黯然。
她來時用塊小帕子包了不少小點心,湊巧著有些餓了,拿出來配著熱茶吃正好。待她就著熱茶吃了點心,又剝了半碟瓜子兒,李三還未溜馬回來。
已過晌午,剛吃了糕點並不餓,何花語同掌櫃的交代了一聲便往外走,四處瞧瞧風景。
時已入冬,山間雖是蕭條,空氣卻也還清新,還有大片未落葉的樹林子,偶爾還能見著些盛開在冬日里的小野花。
何花語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一會,稍覺有些疲憊,但听不遠處溪流湍湍,便快步走了過去,在溪邊找了塊溜光的大石歇腳。溪邊較陰涼,但幸好她穿著臃腫,走段路又發了汗,倒也感覺不了寒涼。
何花語雙臂往後支撐著身體,斜仰在大石上,懶懶地盯著裙下冒出的小小腳尖。
這個時代的女人流行裹腳,當然僅限于大戶人家的小姐而已。像西平街的那些女兒家,每日為生計奔波,一雙小腳連路都不好走,還如何挑擔四處奔走?何娘子生于農戶人家,自是不曾裹過腳,每每為有雙大腳而犯愁。那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小姐,三寸金蓮,行走間自是弱柳扶風、婀娜多姿。而何娘子,不得不略有些造作地墊著腳尖,扭胯擺腰。卻不想畫虎不成反類犬,那種本質間的端莊不曾學會,倒越發的嫵媚風情。
何娘子自個有雙帶給她羞辱的大腳,自是打小不遺余力地給女兒們裹小腳。只是何花語才四、五歲間就抵死不從,何娘子見她體弱多病,又樣貌平平,不是嫁入大戶人家的材料,便也作罷。
何花語估模著自個是骨骼幼細,還未長開,所以一雙腳雖是未纏裹,卻也縴細小巧,還算是美麗自然的天足。她見過兩位姐姐纏裹的三寸金蓮,那種已趨于畸形的短小玉足,倒令她生出幾分可怖的感覺。
偏偏有那麼多詩文稱贊女人小腳之美,甚至還有文人們總結出了小腳的「四美」(形、質、姿、神)、「三美」(肥、軟、秀)。從她爹淘回來的舊書上,便可見一斑。
放他娘的狗P!
何花語忍不住想學西平街最彪悍的東施周娘子,大嗓門咋咋呼呼罵上這麼一句!她只記得兩位姐姐們年幼時在她們娘親逼迫下,被纏足時那撕心裂肺的慘叫。
在她潛意識里,女人們不該是這樣的,至少她上輩子不是!
上輩子!
腦海中每每冒出這三個字,何花語全身便如被雷電劈中了般,上輩子……一些荒誕不稽的畫面在腦海中隱約浮現,偏偏只是些片斷,越發令她困惑不已。她自小體弱多病,不知在鬼門關前轉過多少回,每每氣弱游絲時,腦海中的某些畫面就越發清晰,高大的樓房、帶鐵盒子的車、長著翅膀的鐵做的鳥兒……
近兩年,她身子略好了些,偶爾能想起的片斷不多。但,縈繞在心頭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更甚,總覺著心里頭空落落的缺了什麼。
微嘆間,何花語彎腰拾了顆表面光滑的鵝卵石拋向水面,倒影被打散。鱗鱗波光蕩漾後,又趨于平靜,浮現出小女孩兒幼細的眉眼。
「顧影莫自憐!」何花語抿緊了唇,拍拍衣衫上的浮塵,轉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