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熙緊張不已,埋下頭去眼神都不敢和徐謙對望的時候,徐謙已經走向前來,拈起那雕刻得最好的一朵蘿卜花問道︰「這些花都是你雕的嗎?」。
林熙的聲音就像是蚊子一樣,「恩!」然後又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見徐謙沒有回話,林熙微微抬起了頭,用眼角的余光,見到了正在細細打量蘿卜花的徐謙。
過了一小會,林熙覺得像是過了好長時間一樣。
徐謙放下了花︰「你是新來的那個打雜的孩子?」
「恩、」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林熙。」
「你多大了?」
「我今年十二歲。」
「這雕花的手藝是誰教你的?」
「我,我打雜的時候偷偷看師傅們在雕花,自己學的。」這話是實話,但也是林熙生怕連累了那位把蘿卜給他的師傅。
「自己學的?」徐謙的聲音稍稍有點意外。
見徐謙似乎沒有要責備他的意思,林熙把頭稍稍抬起了一點;眼光卻正好和徐謙打量他的眼光對上,林熙趕緊又把頭低了下去。
「你上過學沒有?」徐謙的聲音听起來柔和了一點似地。
「上到三年級,父母去世了,也沒有錢再上學了。現在好容易能夠讓妹妹一起能夠吃上飯。」林熙聲音小小地,有些囁嚅地說道。
「你還有個妹妹?多大了?」
「妹妹小我五歲。」
「那你妹妹也七歲了吧?該上學了。」徐謙緩緩說來。
林熙心里苦著,「我也很想送妹妹上學,但是我們沒有錢上學。我過來這邊打雜找碗飯吃,我妹妹就在附近的小學門口,天天趴在外面看那些小學生們在里面上課。」林熙覺得自己對不起妹妹,但是他也沒有辦法。他目前,只能把他和妹妹喂飽,在他這個年紀來說,已經很不錯了。
空氣中似乎沉默了一會。
徐謙輕輕地說了一句,「明天開始,你跟著小傅師傅先學刀工,三個月之後,我看看你能夠學到什麼程度。」
林熙的眼楮放出了一陣光芒,他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徐謙。要知道,這位徐謙大主廚可是出了名的苛刻嚴格,在廚房里的這些師傅們,說起徐主廚的教,那是既點頭又搖頭的。
點頭,是因為徐主廚的廚藝精湛,水平很高,而且,還很有學識,什麼東西他都能夠說的頭頭是道;一個初入行的廚師,一般兩年左右,就能夠被徐主廚教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不錯的廚師。
而搖頭,則是因為在他們眼里,實在有些受不了徐謙的嚴苛。連練習個刀工,開始都要在手上綁上五斤重的沙袋。
而且,雖說這里的廚師或者廚工都受過徐謙的指點,但是,能夠真正成為徐謙徒弟的人,卻少之又少。據這些師傅們說,徐謙十八歲就成為大廚掌勺玲瓏齋以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里,正式的,卻僅僅收過四個徒弟,就是目前玲瓏齋的六位大廚中的四位。
林熙的忐忑和期待都被徐謙看在眼里。面對這個和自己小兒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徐謙的眼里也難得的出現了一抹父愛的溫柔,︰「你妹妹念書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還有,你年紀小,功課也不能落下。每周放你兩天假,到我家來,我讓我愛人帶你讀讀書。」
其實,徐師母的廚藝水平也相當高,但是當年,作為玲瓏齋的葉大小姐,熱愛廚藝之余,在整個蘇州充滿底蘊的人文環境影響下,從小便立志于教書育人,還曾經到當年的蘇聯進修過師範專業。現在的徐師母,則是當地一家師範學校的校長。
林熙不敢相信的點了點頭。
這天回到他和妹妹暫時棲身的那間古廟的門房里,告訴妹妹這個消息的時候,妹妹也為哥哥高興起來。雖然幾歲的小孩子還不懂得那麼多,但是她看到哥哥那麼開心,而且在這里可以經常帶給自己很多吃的。一邊啃著哥哥帶回來的大蘿卜,一邊興奮地听哥哥講,以後要給自己帶很多很多好吃的,以後妹妹可以讀書,長大了也可以像徐主廚的愛人一樣,當個受人尊敬的老師。
第二天,在徐謙的關照下,林熙拿著自己和妹妹可憐的幾件破衣服和簡單家當,帶著妹妹,搬到了玲瓏齋放煤的屋子里。這個屋子有個小小的外間,其實更像過道,雖然簡陋了點,但是收拾出來還是很干淨的一個小小房間。安了一張上下鋪的床,從此林熙就開始了在玲瓏齋學藝的經歷。
林熙是個能吃苦的孩子,他非常珍惜這個難能可貴的機會,為了自己和妹妹能夠有一個看得見的未來,他每天最早到廚房也最晚離開。除了徐謙交待的刀工,他仍舊在廚房里干自己力所能及的那些雜事。大概是從小見人不少,還得自己討生活,林熙的嘴巴確實也比較甜,也能做事,所以廚房里的人都很喜歡他。
而當三個月期滿,考驗林熙的時候,徐謙難得地在廚房里,露出滿意的笑容。
而之後,出乎玲瓏齋所有人的意外,徐謙居然正式收了這個十二歲的小孩做自己的第五個徒弟。
頓時,大家看林熙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大部分人都真心實意地祝福著這個流浪多年的勤快孩子,但是也有一些不服氣甚至時不時故意刁難他的人。
要知道,能夠當徐謙的徒弟,就意味著在蘇州菜中的地位;為了這個位置,他們當中所有人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但是卻被一個什麼來歷都不是的流浪孩子給搶了去。
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林熙迅速的成長著。同時,每周的文化課,還有妹妹的學業也在師母的照顧下,得以順利解決。吃,跟著玲瓏齋的師傅們,在那個年代,絕對算得上是吃香喝辣;穿,因為林熙正好比徐子若的父親,也就是徐謙的小兒子個子小,所以也能夠穿很多徐子若父親的衣服。而妹妹更是有師母自己改的衣服穿。
和以前流浪、三餐不繼的日子相比,現在日子突然變得就像在天堂一樣美麗。
這是一段林熙成長過程當中,最為愉快的經歷。
如果說生活能夠持續這樣多好,或許在林熙年滿十八歲的那年,也能夠成為玲瓏齋的大廚之一,然後,妹妹也能夠做一個老師,兩個人就這樣相依為命過著幸福的生活。
可是生活,是由時代決定的。
林熙在玲瓏齋的好日子並不長久,就發生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
剛開始的時候,蘇州城的影響還不算大,玲瓏齋也還能正常運轉。
但是隨著聲勢的一步步浩大,終于有一天,玲瓏齋也無法幸免于難。
徐謙,是首當其沖,被幾個平時不滿他收了林熙做徒弟,同時還想要得到他獨家新創菜譜的一些廚師拖出來批斗了。游街、跪釘板,無所不用其極。最後,在這些人的「指證」下,徐謙被判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下放到了遙遠的東北。而師母,也在那幾年戰戰兢兢地過著幾近苟且偷生的日子,一邊含辛茹苦地養大身邊的幾個孩子,同時,還不忘盡力照顧林熙兄妹倆。
而林熙,作為徐謙的徒弟,也受到了不小的影響。在被停工、停學了一段時間之後,由于年紀小,被送到了雲南參加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
歷史的洪流,並不能淹沒每個人心中小小的火苗。林熙即便在雲南的時候,也同樣不忘練習自己的廚藝,當地人純樸的多,林熙的廚藝受到了知青們的喜愛,成為生產隊伙食團的掌勺,還因此認識了他後來的太太,來自海城的趙媛媛。
就這樣,等到林熙有機會回到蘇州的時候,由于自己沒有任何的背景也沒有什麼工作的機會,他成為了一個無業游民。直到後來,太太返回海城頂工,林熙也跟著去了海城,走街串巷賣早餐、賣茶葉蛋起家,逐漸積累了一些資本,開了小餐館;然後,到後來,開設了麗港酒樓。
而林熙也找過徐謙很久,對于父母去世多年的林熙而言,徐謙雖然是師父,但是父親的成分似乎更多一些;教他學廚藝,傳授他做人、做美食的基本道理,還給他和妹妹提供讀書的條件。到今天自己算得上成功了,林熙卻找不到師父去報答。
徐謙在下放回來之後,並沒有回到蘇州,而是回到了家鄉的小縣城,隱姓埋名過上了甘之如飴的退休生活。或許是因為那些曾經對他心懷叵測的人,他將自己的獨家菜譜整理改寫之後,除了自己的夫人和徐子若之外,沒有任何人看過;他不曾和任何與玲瓏齋曾經有關聯的人聯系過,一直到去世為止。而林熙也一直沒有找到他最敬愛的師父。
望著林熙已經發紅的雙眼和因情緒激動有些嘶啞的嗓子,徐子若和林語風都沉默了許久。
林語風完全沒有想到,徐子若的祖父徐謙,與自己的父親竟然有這如此的情緣。他也為自己撞傷了徐子若,而更加的內疚。
林熙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勉強對著徐子若笑了笑︰「年紀大了,就容易懷舊。讓你們兩個小輩見笑了。」
徐子若忙說︰「林叔叔您不要這樣說,您不說,我還真的不知道我爺爺和您之間的故事。他後來年紀大了,也不愛和我們說這些往事。」
林熙點點頭,「這我明白,畢竟,師父他當年是被他最信任的這些人給……」說道這里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問徐子若︰「听語風說你現在一個人在海城?畢業多久了?在雜志社做美食記者?」
徐子若有些不好意思︰「恩,我讀的海城大學中文系,剛畢業,現在一個人在海城。雜志社是剛進去的,還沒干兩天呢!」
林熙嚴肅地看了林語風一眼,林語風慌忙低下頭。
徐子若忙轉移話題︰「林叔叔,說來巧了,我上周還到麗港酒樓去應聘,本來想做廚師的,結果人事說您的助理正好回家休息,還想讓我去做助理這個職位呢。我後來因為在雜志找到工作了,就沒有去。結果還是踫上您了,您說這個世界巧合的事情怎麼這麼多呢?」
「呵呵,這說明我們還是有緣呀!子若啊,」林熙已經不叫她「徐小姐」了。「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林熙望著徐子若。
「林叔叔您說。」
「沒有能夠在師父師母生前去看望他們,一直是我人生的最大遺憾。我想,等你康復之後,我想去給師父師母掃掃墓。」林熙輕輕說道。
「沒問題,林叔叔您太見外了。我想爺爺女乃女乃他們知道您現在能夠把蘇州菜發揚光大,地下有知,也一定會很開心的!」徐子若反倒勸慰起林熙了。
「另外,子若,你既然是一個人在海城,等你出院的時候,不妨到我家來,我給你專門請個護士照顧你康復。這樣你生活上也方便些,我也正好讓這個臭小子好好負他該負起的責任!」
徐子若立刻有些窘,如果說林熙之前說的話還好之外,最後一句讓林語風負責任,這話怎麼听著這麼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