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人死于吞金自殺。這是劉大人請了仵作驗尸得出的結果。現場沒有遺言留下,亦沒有任何只言片語,只是案頭擺放著一本《牡丹記》,赫然有翻動過的痕跡。凌嫣心里怦怦直跳,拿著那本《牡丹記》呆呆出神。猶記得她在等待恢復記憶的那段日子,曾在蘭園住過幾天,也是這樣一本《牡丹記》,讓她挑燈夜讀了一日一夜。她直覺地感到,這本《牡丹記》,一定與方大人的死有關系。至于是什麼樣的關系?她實在想不出,這個叫牡丹仙子的女人,到底是誰?劉大人又仔細看了遍現場,仍然沒有任何發現,一一詢問了府中各人,也沒有理出什麼頭緒來,便帶著侍從匆忙地走了。這時月冰聞訊回了娘家,忍不住又是一陣傷心大哭。方夫人因為哀慟丈夫之死,整日里神思恍惚,根本不能處理任何事情。凌嫣無法,只得挑起持家的重擔。當務之急,便是老爺的後事。于是急忙吩咐布置靈堂,厚殮入棺。響午,殿下與梨妃相攜而來,並當庭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宰相方青文大人功在社稷,福澤四方。今驟然離世,朝野哀慟,朕亦傷悲,特追封方大人為梁國公,其子方野城精通文史、才華出眾,升任著作郎。欽此方野城率領眾人,磕頭謝恩,面色仍是平靜至極。就在聖旨到達後不久,便見群臣陸陸續續地趕來吊唁。方野城腿腳不便,為此,由凌嫣披麻戴孝答禮。見他們個個面露戚容,嘴里說些「節哀順便」的話,凌嫣心里厭惡到了極點。看看吧,為官者的心態就是如此,上峰的言行就是他們的指路明燈,見風使舵的工夫也真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雖然,她已經隱約知道方青文與父母的死很有關系,但在真相未明之前,真切感受到這一家人的悲哀,心里難免不是滋味。因為有了皇帝的明確旨意,葬禮亦辦得風光極了。出殯那天,槐文街上人山人海,送葬的人群挨挨擠擠,個個披麻帶孝,哭聲震天。白花冥紙滿天飛舞,哀樂陣陣淒淒慘慘,路引引路,孝子執幡,花圈耀人眼目,十二對紙扎的童男童女栩栩如生,上書「聚閑居」的龐大府邸,外加侍妾美人如雲,白色紙箱里裝滿了衣服鞋襪,書案上擺列著文房四寶,十六個彪形大漢,腰間系著白布,嘴里喊著整齊的號子,抬著棺木徐徐而行。隨知葬禮過後不到三天,聖旨再次降臨方府。此次宣旨的便是那姚公公,但見他面容嚴肅,嘴唇微微嚅動著,念出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來︰經查明,宰相方青文確實有謀逆先皇之實,事實俱在,證據確鑿。如此滔天大罪,罪不容恕,理應判滿門抄斬,偏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其獨子殘廢,弱女外嫁,遺霜無辜,特赦免其死罪,貶作庶人,一應財產充公,然罪臣方青文,剝奪所有爵位封號,開棺鞭尸,以慰先皇在天之靈。噩耗來得太快,讓人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凌嫣只覺一股寒意涌上心頭,竟淹沒了這重重炎熱。照例磕頭謝恩,姚公公故作悲憫地安慰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留下滿院子的悲哀與惶恐,還有更多的茫然。方夫人哪里受得住這般打擊,嚇得暈了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才悠悠醒轉,躺在床上不言不語,竟似痴呆了一般,當天夜里便也撒手西去了。兩人草草料理了方夫人的後事,遂譴散了府中奴僕,偏生王管家固執至極,非要留在少主人身邊侍候,方野城微點了點頭,算是應了。然後收拾了些換洗衣物,便在衙差的監視下離了方府。短短數日遭逢如此巨變,凌嫣早已身心俱疲,眼看天色已晚,便隨意尋了個客棧住下。方野城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仿佛所經歷的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似的。晚飯是在房間里吃的,總花四個人,方野城、凌嫣,王管家,還有她的貼身婢女如意,也就是王管家的女兒。席間,野城淡淡地開了口,「王叔,麻煩你帶上這個,到輕衣樓去見曉情公子。他會給你一些指示。」說著便從懷里掏出一柄小巧精致的飛刀,遞了過去。凌嫣一眼就認出,那正是蘭沐風的獨門暗器,只是這飛刀他並不常用,一般會贈給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朋友。只要誰帶著這柄飛刀去見他,他便一定會幫他度過難關。只是方青文,堂堂一國宰相,他怎麼會有這柄飛刀?「好的,少爺老奴這就去辦」王管家恭敬地應著,隨即匆匆地扒了幾口飯菜,便放下碗筷,起身出發。如意也忙著給他們收拾床鋪,疊衣鋪被。燈外面毫無怔兆地起風了,打在木格子的窗楞上,「 當 當」直響;昏黃的燭火被吹得忽明忽暗,卻仍在掙扎著怒放光亮。兩人靜靜地坐著,良久,凌嫣終于忍不住,問道︰「城哥,老爺怎麼有曉情公子的信物?」「我也不知,這是他臨死前那天晚上交給我的。囑我萬不得已之時,便帶著這樣東西去找曉情公子。」他的面容有些憔悴,臉色仍是不健康的蒼白,眼窩深陷,語氣平靜,讓人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自從回到京城以後,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凌嫣忍不住就想,聆心閣的那段日子,是否存在過?那個浪漫多情的男子,那個陪她坐看夕陽西下的男子,難道就是眼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他能再一次給她擁抱,給她柔情,給她力量。可是,他恍然未覺,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低頭沉思。凌嫣忍不住在心里輕嘆了口氣,繼續道「那天晚上,老爺究竟給你說了些什麼?」這個疑問,已經埋在心里很久了。「你真想知道?」他抬眼看了看她,不答反問。她看著他的眼楮,無比誠摯地道︰「嗯,我是你的妻子,我們的命運早已緊緊相連,我希望能分擔你的一切,不管是痛苦還是快樂。」他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道︰「明天我就叫老王送你回蕭府」「不,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凌嫣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忍不住有些激動。他的臉驟地陰沉下來,冷冷地低喝道︰「听話等我一切安頓好之後,再打發人去接你。」「不行,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嫁雞隨雞,我死都不會離開你的。」凌嫣態度堅決,像個任性的孩童。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並不愛他,甚至他的父親還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她就是想留在他身邊,陪他共同經歷風雨。他再次看了看她,眸子里忽然涌現出笑意,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寵溺地道︰「瞧你,真像個孩子」凌嫣笑了,孩子氣地笑了,氣氛頓時一下輕松起來。「推我去外面走走吧」他淡淡地要求。「好」凌嫣答應著,推著他慢慢地出房間。為了方便,他們住的是底樓最貴的天字號房,亦是這個客棧最好的一間。單門獨戶,小小的院子,分為正堂、臥房,東西廂房共四間。庭院里,一年四季,花開不敗,難得的雅致和清靜。此時,院里開滿了彼岸花,綺麗緋紅,絢彩奪目,像鋪了滿地的紅毯。中間擺了石桌石凳,顯然是為了方便客人賞花品茶;四周掛滿燭燈,被風吹得搖曳多姿。「微兒,願意听我講個故事嗎?」。黑暗中,方野城淡淡地開了口。「嗯。」「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京城里來了位白衣女子,她長得很美,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美得讓任何人只要看了一眼,便永生難忘。她在尚武街上開了間茶藝坊,並坦言要在此地尋覓如意郎君相伴終生。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吸引了全京城的少年公子。于是,無論日夜,茶藝坊的門口,總是挨挨擠擠地站著自負才貌雙絕的濁世佳公子。女子每日會定時安排一些公子見面,但每次見過都只是搖頭,拿了銀子打發他們離開。」「她一定是位有錢人家的小姐。」凌嫣忍不住抿笑著插嘴,其實這樣事情,她在前世也曾經做過。那時她亦閑得無聊,老爸每日里就知道忙他的工作,根本沒時間管她。于是搞了個惡作劇,在報紙上登了個征婚啟事,然後引來了一群狂蜂浪蝶,她還專門包了個場子,坐在里間透過玻璃屏風打量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子。偏偏狗仔隊又是無孔不入,趁機大肆渲染,搞得她差點下不了台,慌忙買了機票去國外躲了好一陣子。方野城哪里知道她的這些典故,只當是隨口說說,便笑了笑,又繼續道︰「這一日,茶藝坊門口忽然來了四位貴介公子,他們個個風流倜黨,俊逸非凡。女子有意考考他們,便分別出了四道題目,哪知四人的回答均是精妙絕倫,便博得白衣女子嫣然一笑。就是這傾城一笑,竟使得四位公子從此念念難忘,魂牽夢繞。臨走,白衣女子給每人都送了一本《牡丹記》,笑稱是她最得意的著作。」「原來如此。」凌嫣心里又是一驚,忍不住喃喃自語。「你說什麼?」方野城訝然。「哦,沒有什麼。那白衣女子最後選了誰做她的夫君?」方野城沒有回答,只是臉上的神情更黯然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