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似曾相識這時有坤寧宮的宮娥上前，湊近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便見姚公公咧嘴一笑，不時點點頭，手中拂塵一揚，宮娥快速退去，他便捂著嘴輕咳了兩聲。少頃，才踮著腳躬著腰往殿堂里面走去。老遠就看見帝後並排而坐，相談甚歡。皇帝的聲音朗朗傳來，「老姚，剛才是皇後宮里來人了吧」姚公公立時頓住身形，就地回稟，「回陛下，是的，娘娘宮里的春桃來報，說今兒個在國舅府被打傷的姑娘已經醒了，正要請娘娘示下呢。」皇帝「哦」了一聲，忍不住喜形于色，不待皇後答話，便赫然站起，急切地說了聲，「快陪去朕去看看」接著面前人影兒一晃，瞬間便沖出了龍華殿的大門。皇後凝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滿臉的怨毒之色轉瞬即逝，恨恨地咬了咬牙，便也隨後跟了過去。猶如昏睡了一個世紀之久，凌嫣從昏迷中悠然醒轉，赫然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精致華美的大床上。床頭鏤花鍍金，紫色輕軟的羅帳低垂，被褥皆是金絲刺繡的鴛鴦戲水圖案，兩側懸著雙燕金鉤，被風吹起「叮嚀」作響。茫然不知身在何處，免不了游目四顧，卻對上一雙似曾相識的眸子。那眸子清澈明亮，溫潤如玉，像極了鄰家叔叔般的親切柔和。是啊，曾經有幸見過。那日蕭老夫人逝世，皇帝攜了太子親自去府上吊唁，便在回程的路上救了她這麼個冒失鬼，前面車簾忽然被吹開，瞥見的正是這樣一雙眸子。那時的想法多簡單啊，為了糊口，竟也動過太子的心思，只是當願望變成真實，卻又為了不得已的苦衷選擇放棄。此一時彼一時也，世事變遷總是那麼令人糾結。「姑娘，你還沒告訴朕，那支金釵是哪里來的？」皇帝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眼楮，問道。凌嫣忽然笑了，並不直接回答他的話，只是把枕頭墊高了些，讓自己躺得更舒服，雙手枕在腦後，悠然反問道︰「陛下既然知道，民女便是墅樓商號的主人，也是傳聞與國舅爺有著曖昧關系的女人，為何不將我關到刑部大牢，嚴加拷問，逼出事情的真相？反而還要從李夫人手下救我出來？」「因為朕相信你不是那樣的女子」她一不跪拜，二不謝恩，三不用敬語，皇帝居然沒有怪罪，還那樣肯定地相信她。只一句話，便叫她無話可駁，沉吟了片刻，便又幽然說道︰「其實陛下不是相信我，是相信我頭上的那支金釵」「是又如何？坦白說，那支金釵是朕的一位故人所有，全天下獨一無二。所以朕一眼就認出它來，也因此想請姑娘說個明白」「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它是蘭老爺子送給我的。那日民女與他相約‘醉仙樓’，便是想請蘭老爺子把東水湖的那塊地轉讓于我。蘭老爺子起初並不答應，後來不知怎地，忽然改變了主意，不但答應了民女之請，還派了副手協助于我，同時送了我這支金釵，民女只是覺得好看，一時興起便插戴了它。」凌嫣說得合情合理，不由得皇帝不信。皇帝沉思片刻，頓了頓又正色問道︰「他送你金釵時，還有沒有說過別的？」「別的？讓我好好想想」少頃便想好了說辭，「蘭老爺子說我很像他的一位故人，還問我眉心的朱砂痣是不是自己點上去的。」「我听了很奇怪，便告訴他此痣是天生的，如若不信，可以自己來模模。老爺子一听可嚇壞了，急忙後退了兩步，連聲說相信。」皇帝听到這里，便也忍俊不禁，笑了。「怎麼？剛剛听陛下說起，這金釵原是故人之物。難道蘭老爺子口中的‘故人’，便是陛下金口中的‘故人’？」皇帝凝神看了她半響，終于點了點頭，「你與朕的那位故人，的確長得很像。」末了他猶豫了一下，便又說道「其實你還像一個人——」「還像誰呀？」凌嫣故作吃驚。「太子最寵愛的一位妃子，蕭王府里大夫人的義女——凌嫣」「凌嫣是誰？我怎麼沒听說過？」她不由皺起了眉，神情迷茫得很。這時皇後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說話，「陛下勞累了一天，難道就不覺著餓嗎？臣妾已經令御膳房送來了飯菜，這就請陛下入席吧」皇帝有些意猶未盡，根本不想離開，便淡淡地道︰「朕不餓，你自己先去吃吧。」皇後當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又嬌嗔道︰「你不餓，人家姑娘也餓了呢。臣妾特意吩咐御膳房的掌令，叫他們熬了人參蓮子羹送過來，這對病人的身體，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呵呵，倒是皇後想得周到朕一高興，便什麼都忘了。走，咱們用膳去」他很自然地伸出手來，想扶凌嫣下床。偏生凌嫣很不領情，自已強掙著坐起，待要輕移蓮步，卻被皇後雙手按住了。只見皇後輕拍了兩掌，便有兩個宮娥閃身而入，過來攙了她往大殿而去。皇後的坤寧宮奢華大氣，大殿正中瓖嵌著數顆碩大的夜明珠，照得殿內如同白晝。周圍流蘇在輕風中微微擺動，四壁懸掛著大大小小無計其數的油畫，在輕紗的遮掩下顯得隱隱綽綽，腳下鋪著腥紅色的波斯地毯，踩上去寂然無聲。筵席設在大殿西面的餐室里。餐室寬敞明亮，同樣是夜明珠嵌頂，只是小了些；鏤花門窗，精致紫檀木椅，上面鋪著軟綿的錦褥，角落里燒著曖爐，桌上早已擺滿了山珍海味，呼呼的冒著熱氣，素衣宮娥垂首而立。從窗戶里望出去，能看見滿院的臘梅，開得絢麗多姿，幽香陣陣撲面而來，讓人心曠神怡。凌嫣被扶著坐了下首，手、腳、脖子都上了藥，用紗布包了，整個人看上去慘兮兮的，她裝作要站起行禮，卻被皇帝伸手攔住，「瞧你都這樣了，還在乎這些臭規矩，以後都免了吧朕特煩這些皇後，你說是不是？」他現在的心情特好，似乎已經忘記了與太後爭吵一事，連帶對皇後也多了分柔情。皇後笑了笑，自是附和著回答，「謹遵聖諭」「對了，朕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民女小名叫仙兒，外面的人都叫我墅樓仙子，陛下也可以叫我墅樓，反正只是個代號，也沒什麼特別意義。」她斯斯艾艾地說了一大堆，不過都是些胡編亂造的言詞兒。皇帝知她胡扯，也不點破，只是心里難免涌起疑團，便想再旁敲側擊地套出點什麼，哪知這小妞兒看似頭腦簡單，反應卻是極快。飯桌上糾纏了大半天，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作罷。與皇後商議，不得他法，只得叮囑好好照顧于她。心下不禁悵然，了無睡意，便信步來了御花園。此際寒色滿天，霜華滿地，白雪漸漸融化成水，一彎新月冉冉升起，像極了女子蹙著的秀眉。寒風凜冽，肆意地往脖子里鑽，涼嗖嗖的讓人感覺到無邊寒意，銀灰色狐裘大氅雖然把身子裹得嚴實，卻無法把脖子整個兒的籠住，倒讓風鑽了空子。呵，要做到滴水不露，談何容易？當年的事情已過了這麼久，母後終究不放心，不是也尋著由頭拿方青文開刀了嗎？現下連李純農都死了，那麼下一個會是誰？蘭老兒，亦或是蕭震華，還是他這個傀儡皇帝？思慮至此，不由得一陣苦笑。那蘭老兒肯定發現了什麼，他亦知道朕身邊耳目眾多，所以才深夜秘密見駕，苦苦哀求朕立即下旨籌建牡丹園。不過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太後遲早會知道，只怕到時又是一陣雷霆萬鈞之怒。眉兒，嫣兒，還有眼前這個叫「仙兒」的女子，她們之間到底什麼關系？為什麼會長得如此相似，卻又相隔甚遠？想當初見著嫣兒的時候，也是這般驚喜莫名，刨根問底了許久，暗地里也動用了不少密探，卻是蛛絲馬跡全無，反而被太子知曉，很是發了頓脾氣，聲言如果再悄悄調查嫣兒的身世，便要出宮遠走天涯，永遠不再回來。至此以後，再不敢輕舉妾動。偏偏母後又暗地里作祟，用「厭勝」之術陷害于她，幸好嫣兒聰明，又幸好她此時已懷上龍裔，幾經周折，才總算保全性命。可是以後呢……皇帝不敢再想下去，但又不得不想。今日盛怒之下，頂撞了她。只怕明日她就會直闖坤寧宮，帶走仙兒。可憐仙兒傷勢未愈，又要遭她折磨……該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忽然腦際靈光一閃，便有了計策，急忙叫了一聲︰「老姚——」「老奴在」姚公公從黑暗中閃了出來，幾步踱到皇帝面前，「陛下，有何吩咐」「叫幾個信得過的宮女太監，陪朕去坤寧宮把仙兒接出來千萬要記住，切不可走露風聲你知道的，朕身邊就你這麼個信任的奴才」「是，老奴曉得」姚公公應了聲，轉眼便消失在樹影花深處。「光和十八年，注定是多事的一年。今天不過大年初一，便隱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唉……」皇帝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朝著坤寧宮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