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東南,峽谷深深,一隊雲南馬幫沿著古棧道悄無聲息的艱難行進。
這是一條在懸崖峭壁上硬鑿出來細如羊腸的石道,小到騾馬四蹄不能並立。頭上的天很藍,藍的讓人心里發怵。山頂的岩石已經風化松動,任何響聲都會引起飛石掉落,甚至是大片的山崩。飛石打一點,山崩埋一片。為了保證絕對的安靜,連騾馬身上的白銅鈴都被塞得嚴嚴實實。騾馬都很很敏感,主人們情緒緊張,它們就連慣常的響鼻都不敢打。一路行來,只听見它們輕微的呼吸聲,馬掌踫到堅硬的石道上發出的啪嗒啪嗒聲,碎石被踢落萬丈深淵的回聲。這些聲音在馬鍋頭李銀山忐忑不安的心中不住的回旋放大,震得他耳鼓發疼。
鶴慶商號「恆昌盛」的大老板趙合年和長子趙霽雲也跟在這支馬幫里押貨,準備到印度的加爾各答。李銀山想起出門時當家主母嚴厲的眼神,心里一凜,老板這是帶著接班人實習來著,這一趟絕對不能出任何差錯。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前面探路的馬腳子小心翼翼的走回來,一臉慌張︰「前面的路被朵巴擋了。」他不敢大聲,然而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卻讓李銀山頭暈目眩,差點摔下懸崖。
在後藏地區,有兩個大規模的商隊,一個是薩迦寺的,一個是日喀則的,因為藏族把康定稱為「達則朵」,于是這些前往康定的商隊就被叫做「朵巴」,意思就是到達則朵去的人。「朵巴」前往康定,走的就是大北線,前進方向與雲南進藏的馬幫相反,但是兩條路風馬牛不相及,他們怎麼會跑這里來?
騾馬不是好脾氣的動物,在這條茶馬古道上,道路都不寬裕,兩支馬幫相遇就是一場災難。騾馬會哼哼唧唧的擠成一團,將背上的貨弄得一塌糊涂。若是道路狹窄,兩馬相逢,進退無路,只得雙方協商作價,將瘦弱馬匹丟入懸岩之下,而讓對方馬匹通過。這種事李銀山只是听說過。往年雲南四川的馬幫們大都走的是南線,同去同回,很少會踫上這種撞在一起的情況。
他連忙下令原地等待,準備上前交涉。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在這條沒有退路的棧道踫上朵巴後果會是怎樣的慘烈。
「朵巴」跟雲南和四川的馬幫不一樣,他們的商隊十分龐大,往往肩負著運回一個地區一兩年內所需的全部茶葉的重任。「朵巴」商隊的商人都是些既官亦商的人,他們代表寺院、貴族和官府出資將茶葉買回來,然後再出售給平民百姓,從中獲取高額利潤。由于多年往返于嚴峻的高原大地,「朵巴」商隊已經形成了嚴密的準軍事組織,其中的最高首領就是「朵噶本」,他擁有全權指揮這支龐大的商隊,不管商人還是騾夫、伙夫和警衛,都要無條件地服從他的領導。商隊里每10匹騾子組成一「拉」,類似雲南馬幫說的一「把」,一個騾夫負責管理一「拉」的馱騾。
還沒等李銀山有所行動,前方的朵巴也派了人過來。然而看見來人穿著犀牛補子的青色武官服,李銀山徹底死了心。前面不止是朵巴,還有朝廷大員,才能差遣得動一個八品武官。他看了一眼身後戴著五彩花籠頭,神氣十足的母頭騾七布,心里難過。它才七歲,相當于人類青年,腿上有兩個肉團團被稱為夜眼,夜眼下長旋,那旋被稱為生風旋,長了生風旋的騾馬特別有力能走,去年它才升為頭騾,想不到這一趟要殞命在此。
趙合年和趙霽雲看見來人也知道情況不妙。但是馬幫規矩,一出門所有事情都歸馬鍋頭指揮,他們不能多做置喙,趙合年戀戀不舍地撫模著自家的騾馬,長嘆一聲︰「銀山,跟他們談價錢吧。」
那年輕武將走到跟前朝李銀山一拱手︰「鄙人乃欽差駐藏辦事大臣建威將軍秦梁秦大人的旗牌官夏為先。」
李銀山沒想到他如此客氣,忙不迭的作揖打拱︰「小人是鶴慶商號恆昌盛的馬鍋頭李銀山。」
夏為先看了看他身後長長的馱隊,驚訝道︰「這麼多?」
「是,有八十八匹騾馬。」李銀山低頭回答,偷眼覷了一眼夏為先的臉色,卻發現這位年輕英俊的旗牌官臉色奇差無比。
夏為先看著這位大約四十來歲的黑臉馬鍋頭,皺著眉頭︰「明明探路的回報前路無人,你們是哪冒出來的?」
李銀山是個人精,一愣已經明白過來,只怕負責探路的就是這位旗牌官大人,他是民,人家是官。李銀山只有咬牙再低下頭︰「小人的馬幫昨日送貨走了岔道,今天才繞到這條道上。」
夏為先很滿意他的說法︰「待會見了大人,我會幫你們多要些賠償。」他看見李銀山身後眼淚汪汪的馬腳子們,心有不忍︰「你們下不了手就退出去,我找人來。」
結局毫無懸念,對方是龐大的朵巴商隊,還有一位奉旨返京的欽差大臣和五百名官兵。李銀山和手下的九名馬腳子將能帶上的貨卸了,一步三回頭的看著安安靜靜不明所以的騾馬們含淚而去。那都是自己小心翼翼從小照顧到大的騾馬,平日里跟眼珠子一樣的寶貝。
他們小心地退出棧道,在山下一個背風處扎營時,已經是下午。隨後听見山谷里傳來一陣陣騾馬的慘嘶,隨後是震耳欲聾的回響,棧道上一陣搖晃,塵土飛揚,巨大的岩石不斷的滾落山崖,發出陣陣巨響。
馬腳子們心痛難忍,睜大眼楮看著,這要是引發山崩可就麻煩了。最後所有動靜平息下來時,巨大的石塊將棧道堵塞住了。夏為先只有繼續帶著人清理棧道,又是一陣地動山搖。
等到整支朵巴和官兵過完棧道,已經是翌日凌晨。
那位駐藏大臣秦梁顧不上疲累,接見了眼巴巴等了一夜的李銀山和趙合年父子。
他是位滿頭白發的高大老者,鼻直口方,老年人特有的微皺的眼楮卻利得像淬著寒光的刀,那挺拔的坐姿,蒲扇般的大手一看就知道是武將出身。趙合年等人听說這位駐藏大臣是雲南鶴慶人,跟他們倒是老鄉,但是幼年即背井離鄉,十五歲入伍跟著老皇帝轉戰南北,一路升遷,官運亨通。在雲貴總督任上時,貽誤餉運,皇帝下令罰他進藏效力,沒兩年駐藏大臣潘毅去世,適逢藏王叛亂,他接任平叛,隨後一呆就是十年,頗有政聲,藏人咸服。皇帝接連下令嘉獎。
秦梁年紀大了,想著這次回京述職就要告老還鄉,有心結交鄉親。這是位在西藏能止小兒夜啼的人物,眾人心中揣揣,見他言語和藹,漸漸都放下心來。幾位都是走南闖北健談之人,不一會兒便談得十分投機。
突然帳篷的簾子被掀開,一位黑臉後藏漢子虎彪彪地大步走進來,身上的珠寶熠熠發光。趙合年等人剛才已經問清楚這支朵巴的來歷,見狀知道此人是「朵噶本」恩索,連忙起身行禮。
在西藏,就是活佛們對馬幫的馬鍋頭也是客客氣氣的,恩索也不例外,寒暄幾句之後,轉頭對著秦梁,聲若洪鐘的求情︰「大人饒過他吧。」
李銀山等人進帳篷時看見了那位旗牌官夏為先跪在地上,連忙起身順著恩索的話為他求情。
秦梁臉色怫然︰「他是負責打前哨的,要不是他的疏忽,你們也不用損失了幾十匹上好的腳力。騾馬對馬幫意味著什麼,我還是知道的。」
李銀山眼圈一紅︰「不怪夏大人,小人的馬幫昨日拐到岔道上給一個村子送茶葉了,大人的前隊自然不知道。」
「要是打起仗來也這麼糊弄過去,手下的兄弟們送了性命,到時候什麼樣的借口都不能救他。」秦梁寒著臉不為所動,「傳令下去,一百軍棍。」
夏為先與一般的官兵不同,他是秦梁的五弟子。但是秦梁治軍嚴謹,素來說一不二,底下的人只是呆了呆,就應聲而去。
隨後外面響起軍棍打在身上的鈍響聲,那夏為先倒是硬氣,半晌沒听見他哼一句。李銀山和趙合年至此有再大的怨氣都消散無蹤,但是秦梁臉如鍋底,一身威壓讓帳篷里寒氣四溢。他們面面相覷,不敢多說,听著小兵一板一眼的報數聲如坐針氈。
突然間聲音都停了,外面寂靜一片。秦梁眉頭一皺喝道︰「怎麼回事?」才數到三十。
帳篷的簾子只是微微一動,滾進來一個毛茸茸的白色小人,秦梁眉眼頓時柔和起來,恩索長舒口氣︰「妙妙,你爹要打你五師兄。」
「我要五師兄背。」那白球滾上秦梁的膝蓋撒嬌。秦梁冷眼往外一掃,幾個徒弟縮頭縮腦的迅速消失。妙妙打個哈欠︰「師兄被打壞了不能背我,還要別人抬著他。」
趙合年趁機附和︰「小姐說的對,康區的路實在是太難走了,不要說抬著人,就是一個人空手走都是吃力。」
「對啊,對啊,還有七十棍等到了中原再打吧。」恩索也連忙勸解。
秦梁哼了一聲,摟緊女兒︰「妙妙乖,怎麼不睡覺了?老九呢?」
「吵到我了。師哥在外面。」妙妙抓緊自己老爹的領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瞬也不瞬的盯著他,準備他不答應就哭給他看。
秦梁哪會不知道女兒的伎倆,只是他老來得女,妻子前年又去世。妙妙被自己和幾個徒弟寵上了天,向來說什麼就是什麼,從無違拗。他無可奈何,只有吩咐下去暫時寄下那七十軍棍。
恩索與夏為先交好,當下喜得滿臉都是白牙,揮手叫人拿來一大盤珠寶︰「趙老板,這是我的賠禮,你看看夠不夠?」
秦梁也叫人拿來一些財寶︰「這些都是我走時,各個寺廟的活佛們送的。」
趙合年哪里敢要他的,連稱恩索給的已經綽綽有余。見他堅持,秦梁也不勉強,下人端來酥油茶,幾人繼續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