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隊隊疲憊的散發著酸臭味的馬幫風塵僕僕地趕回大研(麗江四方街),踩得街上的積雪嘎嘎響。今年冷得出奇,已經下了兩場薄雪。
一個穿著黑風毛褂子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雙手攏在袖籠里,皺著鼻子,跺著腳在街口轉圈,看見一支馬幫回來就湊上去問,所有的人都無一例外的不友善。大概他這些天白眼看多了,也不泄氣,仍然鍥而不舍。
眼看天色將暮,他倉促攔住最後一隊進城的馬幫。
一個穿著氆氌楚巴(藏服)的少年趕了幾步走上前來。那少年歸心似箭,驟然被人攔住,兩條好看的眉毛不悅地擰成一個川字。他耐著性子听完後,給了年輕人一個建議︰「你別古宗古宗的叫。想去帕里高原,最好去找察瓦弄的藏族馬幫,那里太高了。」
「藏族馬幫不就是古宗?」年輕人疑惑。
見他一身書呆子的酸氣,少年只好給他解釋︰「古宗是白族人對藏族馬幫的稱呼,含著輕蔑的意思,要是在沙溪劍川,你叫人家古宗,準挨一頓打。」納西人脾氣比較溫和。
年輕人恍然大悟,然怪他老遭人白眼。人家說馬幫的人因為常年在外面跑,對陌生人都很和善,這些天的遭遇讓他以為只是訛傳。
湊的近了,他心里嘀咕,這家伙長相有些像個娘們。那少年蜜色的小臉上兩眼似睜非睜,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里面的瞳仁烏沉沉地一點光亮也沒有,長睫毛導致的眼神迷離的效果其實是疲勞所致,顯然他已經累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身後一溜瘦骨嶙峋的騾馬馱著滿當當的貨物不耐煩的噴著響鼻,幾個同樣疲憊的馬腳子正在試圖安撫它們。仔細看少年的裝束居然是馬鍋頭,年輕人愣了一下。以前父親的信里提過,知道這個時候回來的全是走拉薩的長途馬幫,回程的路上冰天雪地,糧草難覓,人馬都熬到強弩之末。他很不好意思的連忙讓道。
少年嘶啞的吆喝一聲,騾馬們興奮起來,甩著銅鈴一路「叮叮當當「地狂奔而去,熟門熟路的鑽進雙善村里的馬店(藏族馬幫落腳地)。
押後的一個戴著狐皮帽的康巴漢子晃著膀子大步流星地經過年輕人時瞥了一眼。這是個相當英俊的青年藏人,丹鳳眼射出的寒光如毒蛇般在他身上一掠而過,轉眼又垂下眼皮,顯得有些萎靡不振。
年輕人被他盯得寒毛倒豎,不禁退後兩步。見那藏人走遠,他怔了一會兒,嘆口氣,磨磨蹭蹭的在街邊吃了點黃豆面,這里的飲食他很不習慣。
他怏怏地走回金鑫街(銅匠街)的一間鋪子,里面一位斷了一只腳的納西人打扮的男子正在捶蹀一個銅鍋,試圖讓它變得更圓一些。見他回來喜道︰「瀚文,怎樣了?」
李翰文很不滿︰「五叔,你怎麼沒告訴我古宗是蔑稱?」
五叔李鐵山手中的錘子頓住,一臉詫異︰「你今天叫人家‘古宗’了?」
李翰文有些不好意思。
難怪這家伙出去了幾天都沒能找對人。李鐵山沒好氣︰「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看見馬鍋頭要叫‘從本’,意思是老板,生意官。藏語不會,叫聲大哥也行,臘都(趕馬人、馬腳子)都听得懂一點漢話。」
李翰文也覺得自己犯傻,連忙問道︰「剛才見到一個馬鍋頭,是個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正常情況下,一個馬腳子沒在這條艱險的古道打滾個十年是當不上馬鍋頭的。
「少年?她回來了。」李鐵山突然沒了心情,將錘子一放,「怎麼說?」
「說是去找察瓦弄的馬幫。」
「嗯,走西藏最好的馬幫在察瓦弄,最好的馬腳子在奔子欄。」李鐵山拿起水煙袋,呼嚕呼嚕的抽了幾口,「不過藏人不會願意做這種事,他們忌諱這個。納西人的馬幫很少走那麼高。」
李翰文傻眼︰「那怎辦?」
李鐵山拿開水煙袋︰「既然她回來了,你去找她吧。她曾經欠過你爹一個人情。」
翌日,李翰文遵照五叔的指示找到雙善村的吉慶馬店。
這個馬店不大。店主老吉慶是個滿臉皺紋的黑臉藏人,會講一口不標準的漢人官話。他劃拉著算盤︰「你找秦十娘?她今早就去了沙溪,她的哥哥在那里,過完年後她要去思茅運茶。」
李翰文被「秦十娘」三個字震住了,結結巴巴地問︰「他是個女的?」
老吉慶奇怪地抬起小眼楮︰「整個麗江府誰不知道她是女的?」
女人不是不能走馬幫?李翰文滿眼星星。
「所以她是男人啊。」老吉慶話里帶著一股遺憾。被攪的有些混亂的李翰文走出馬店的時候似乎听見他嘀咕了一句︰「多好的姑娘。」
李鐵山見他沒精打采的回來︰「怎麼,秦十娘不願意?」
李翰文將今早的遭遇講了一遍。仔細想想那秦十娘梳洗打扮一下應該是個很漂亮的妙齡少女。想起這些天一靠近馬幫就聞到的那股令人掩鼻的酸臭味,他心里有些憐憫。一個姑娘家若不是逼到絕路,怎麼會跟著一群臭烘烘的騾馬苦哈哈的漢子關山萬里的去走馬幫?
李鐵山手下忙個不停,今天他要做好一組火鍋。半晌,見佷兒不出聲,兩眼渴望的盯著自己,他悶聲道︰「別的人不知道她的來歷,我知道。算起來,你應該叫她少夫人。」
李翰文囧了。
「至于她怎麼成了趕馬人,我也不知道。當年二哥的東家恆昌盛趙家突然出了大事,一團迷霧,二哥三緘其口,只說趙家對不住她。」
李翰文的父親,李鐵山的二哥正是當年滇西第一大商號鶴慶恆昌盛的馬鍋頭李銀山,後來恆昌盛敗落,他就換了東家。
李鐵山催促佷兒︰「找老吉慶要地址,趕緊去沙溪找她,不然誰知道她接了什麼活又走到哪去了,我都兩年多沒听見她的消息了。」馬幫一向自由散漫,行蹤不定。李鐵山見佷兒猶豫,連忙說道︰「後年你就三年滿孝,回家正好趕考,這樁事還是明年辦妥為好。」他一疊聲的叫來自己的妻子,一個納西女人,「去幫瀚文問問,有沒有人去沙溪,搭伴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