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文跟著五嬸的一個遠親來到沙溪的時候已經是漢族的大年三十,夕陽下,他沿著環繞半個沙溪的黑穗江邊問邊找。這次他吸取教訓,干脆用漢語問路,這里的白族人大都懂一點漢話。最後他順利地走進了寺登街的一條幽暗狹小的巷子。
左手第三家,他心里默念,有些緊張的擦了擦手,叩響門環。
沒多久就傳來一陣輕捷的腳步聲,油漆斑駁的大門「咿呀」打開,一個腦後挽著個髻的年輕婦人探出頭來,看見一個陌生的漢人,有些吃驚。今天是大年三十呢,怎麼還有人會出門。
李翰文一時間不知道怎麼稱呼那位秦十娘,正在糾結,里面傳來一個有些沙啞的聲音︰「珍珠,是誰啊?」
那婦人飛快地回頭︰「小姑女乃女乃,趕緊躺著吧,待會阿布回來又要給我臉子瞧。」
那聲音輕笑一聲︰「不過是乏了,歇兩天好多了。」
李翰文听出那聲音,喜道︰「秦姑娘,在下父親是李銀山。」
里面「咦」地一聲,那婦人也吃了一驚︰「李叔的兒子?」她連忙打開大門,嘴里不停的抱歉又埋怨︰「真是對不住,你怎麼不早說呢。」
這個院子外面看著牆皮剝落,年久失修的破落樣子,里面卻看得出是剛剛休整過。格局是李翰文見過的「三坊一照壁」,即主房一坊,左右廂房二坊、加上主房對面的照壁,合圍成一個三合院。天井里種著幾盆花,角落一個大大的竹篾罩籠里扣著幾只懶洋洋的雞鴨。
那天見過的少年穿著青色的長棉袍立在天井里好奇的看著他,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正躲在她身後探頭探腦。
李翰文扯起一絲笑容舉手作揖︰「秦姑娘,在下李翰文。」
秦十娘也不客氣,轉身將他往客房帶,「請進吧,剛才失禮了。」
李翰文在客位上坐定,偷眼看了看秦十娘,她的氣色比那天好多了,臉上清清爽爽半點脂粉也沒有。他生性靦腆,向來很少和女子打交道,這次出遠門才好了一點。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後更是覺得不知所措。那可是跟著先帝南征北戰功勛蓋世的大將秦梁的女兒,真正的將門之女,大家閨秀,父親以前東家的大少夫人。秦梁門徒故吏遍布全國各地,不料所托非人,幼女如今淪落到與男人為伍的地步。他有一種「眼看他樓塌了」的滄桑感。
五叔那天特特跟他說了關于女子走馬幫的規矩。只要她進了馬幫,還在吃這行飯,她就不能算是個女人,不要說結婚生子,就是像個姑娘家涂脂抹粉,哪怕穿件艷色的衣衫都不允許。他臨行前,家里十二歲的小堂妹還在為頭花的顏色不夠鮮亮跟五嬸置氣。而十年前,這位秦大小姐失蹤時不過才八歲。
秦十娘,也就是秦妙音見他不說話,端著茶盞,一雙眼楮不停地 著她看,滿臉同情。既然是李銀山的兒子找上門來,肯定知道自己身份。可是自己從來沒有隱姓埋名,趙家明知道自己的行蹤,十年都不曾來找,這個李翰文所為何來。她思量半晌,決定不先開口。
兩人就這樣僵在那里,氣氛越來越尷尬。
院門此時又開了,李翰文透過半開的窗稜看見兩個一高一矮穿著褐色棉袍的男人拎著東西走進來,听得那叫珍珠的婦人說了幾句,兩人齊齊看過來,其中一個正是那天眼神不善的康巴青年。
秦妙音連忙打破僵局︰「找我什麼事?」
「啊?」李翰文見問,將頭轉過來,知道自己很失禮,漲紅了臉,支支吾吾的說︰「先父三年前在帕里高原過世,在下想將他的骨殖帶回老家吉安。」
馬幫常年在外,死人是常事,大都是按照逝者的民族風俗就地處置,或掩埋或燒化或天葬或水葬,很少有人會千里迢迢將尸體運回老家。就是想,條件也不允許,馬幫不會願意帶著尸體上路,他們認為這是晦氣。
而當時李銀山過世的時候,秦妙音的馬幫正跟在他後面,喪事還是她幫忙料理的。聞言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贊同︰「死者已矣,何必再打擾他老人家。」
「漢人講究落葉歸根。」李翰文想想秦妙音也是漢人,肯定知道這個,也就不多說那些空話,細細跟她解釋︰「先父排行第二,但是大伯和三叔四叔早逝。先父成親之後就帶著五叔出來闖蕩,家里公婆年邁,無人奉養送終,先母只有留在家中,二十來年間,先父只回過吉安兩次。五年前家中老人先後去世,本想到麗江府一家大小團聚,先母卻積勞成疾一病不起,臨閉眼時心心念念是見先父一面。」他說的傷感,眼眶泛紅。
五年前,李銀山正在印度,當時秦妙音也在。她聞言一嘆,這就是趕馬人妻子的悲哀,男人一去千里之遙,女人支撐著整個家庭,生生的守活寡。這種家庭在納西人中間比比皆是。
李翰山接著說︰「在下料理完母親的喪事,就從江西趕來,沒想到……」他的眼淚一下子涌出來,泣不成聲,「最終,最終還是沒能見父親最後一面。」
算算時間,他在麗江只怕等來的是父親過世的噩耗。
他埋著頭哭了一會,連有人進來都不知道。等到他想起這是在別人家里,不由得滿臉羞慚,低聲問︰「有沒有水?」
有人遞過一方帕子,他抬眼一看,只見那青年站在面前朝他微笑,白牙一閃,丹鳳眼里滿是溫和,沒了那天的寒利光芒。
他唯唯諾諾接過帕子道了聲謝。
突然秦妙音笑出聲來︰「李叔的兒子怎麼像個大姑娘一樣扭扭捏捏的?」
那青年也悶笑一聲,李翰文更加不好意思,他長得白淨秀氣,人又靦腆,就是同窗也常常嘲笑他。
外面珍珠喚他們吃飯,秦妙音連忙說道︰「先吃飯吧,等會再說。」
等到了飯桌前,她指著那個長得像鱖魚精似的精壯漢子介紹︰「那是我七師兄何渭南,你叫他七哥好啦。你是李叔的兒子不是外人,就叫我妙妙。」她指指那康巴青年︰「他是我九師兄,我們都叫他阿布,這是我七嫂珍珠,那是七師兄的女兒珊瑚,今年四歲。」
李翰文羞澀地笑︰「在下沒有表字,諸位就喚瀚文好了。」
何渭南哈哈一笑︰「別在下在下的拽酸文了,吃菜吃菜。李叔是個咱家恩人,要不是他,妙妙和珍珠早就……」見阿布的臉陰沉沉的能刮出一層寒霜,珍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連忙打個哈哈,「總之今天是大年三十,瀚文你索性就住幾天,過完年再走。」
珍珠是川人,煮的菜又香又辣,李翰文吃得滿頭大汗,直呼過癮。
何渭南詫異︰「沒想到你一個白面書生也這麼能吃辣。」
李翰文擦擦汗︰「吉安人也嗜辣的。」
于是眾人圍繞著各地的口味問題展開討論,阿布的臉色漸漸好轉。幾位都是走南闖北,見識廣博之人,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秦妙音將李翰文安置在客房里,見他眼巴巴的瞅著自己不放。想起他自小就沒見過父親幾次,剛才一個大男人還突然流淚,她又想起了自己老爹,心里發酸,溫言道︰「你容我想想。」
李翰文滿臉感激。
秦妙音一回房,阿布就嗦嗦的跟進來︰「不許去,你答應過開始收手,今年只跑短途的。」
見她扭著臉不答,阿布惱了,提高聲音︰「妙妙!」
「知道了。」妙妙很討厭他命令的語氣。這家伙越大越霸道,小時候乖的很,叫他往東不敢往西,叫他趕鴨不敢攆雞。沒想到老爹去世後,他一步步開始打翻身戰,如今兩人的關系完全倒過來了。
見妙妙氣鼓鼓地板著小臉,阿布方醒悟過來語氣太重,拉過她的手柔聲道︰「我不是心里急嘛,你都十八歲了。」
妙妙一下一下扯著他棉袍上的盤扣,心事重重︰「這趟拉薩走的虧死了,騾子死了一半,一匹就是一百來塊銀元,賺的錢都賠進去還不夠。」
阿布的長眼微眯,這死妮子一說起這個就顧左右而言他。他不想逼得太緊,又有些不甘,想起那李翰文直愣愣的盯著妙妙他就不痛快︰「幫那個小白臉去把李叔的骨殖帶回來你就能填補虧空了?」
「李叔救過我和七嫂的命呢,要不是他,我們兩個早化成一把灰了。」妙妙偷瞥他一眼,長吁短嘆。
每次一說起這事就能堵住阿布的嘴,果然他一臉內疚︰「要不是我去晚了,你也不會嗓子都燻壞了。」
「好啦,陳年舊事說他干嘛。你讓我再想想。」妙妙也退了一步。
兩人相處經年,從未分開,阿布那會不知道她打什麼主意。他摟緊妙妙,低低的笑起來,咬著牙擠出一句︰「小混蛋。」他的聲音很低沉,似乎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尾音又有些發飄,透著些許曖昧,听得妙妙小臉通紅,手不輕不重的捏了他一把,兩人嘻鬧一陣,偎依著不說話。阿布很喜歡這種無聲勝有聲的氣氛,覺得身體里好像冒出了許多咕嚕嚕的氣泡,空氣中到處都透著懶洋洋暖融融的曖昧因子。妙妙偎依在他胸口听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漸漸地恍惚起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幾個人無處可去,干脆在家中斗牌。李翰文見秦妙音沒有給個準信,心急如焚卻不敢催促她。臨出門前五叔的警告猶在耳邊︰「秦十娘雖然處處與人為善,但是她性子冷硬,若是拿定主意,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你只要將二嫂多年操勞,以及你長這麼大只見過二哥兩次這種心酸講給她听,再撒幾滴眼淚就好,別的什麼話也別說,只要能打動她,以後的事你都不用操心。」
這次他跟著五嬸的那位遠親,那人听說他找秦十娘,一路上滔滔不絕。
據說她連珠箭使得極好,百步穿楊不在話下,腰上別的飛鏢瞬間可奪人性命。
西藏的道路艱險,雪山冰川森林沼澤草原戈壁,什麼樣的地形都有,有些地方像迷宮一般,據說藏人都未必有她熟悉那些路。
據說有一次麗江的和記商號趕不及交一批皮貨,老板找她出馬,她帶著馬幫離開大路走小道,不知道鑽哪條路出來的,到拉薩的時候硬是趕在別的馬幫前頭。
中甸一帶土匪橫行,馬幫寧願繞遠道也不敢過中甸。那里的古宗看見馬幫都是先殺後搶,十分凶殘。曾經有個土匪遠遠的看見有人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奪命箭射出去,那人應聲而倒,土匪走到跟前才發現那是自己的父親。有一段時間馬幫要插著秦十娘特有的十字花小旗才敢過中甸,也不知道她是怎樣擺平了那一帶的大小土匪。直到後來木土司出兵聯合朝廷派來的軍隊在那里掃蕩了一遍,別的馬幫才敢走那里。
又據說有一次永和盛的貨被中甸的古宗劫走,正好她踫上,幾只飛鏢甩出去就將那些貨物全部攔截下來。永和盛的楊永和感激的五體投地,逢人就夸她仗義。
還有一次德亨商號的魯家的長孫被綁架也是她幫忙救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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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了一句︰「你知道她手下有一個藏人麼?」
「啊?她的手下都是藏人,你說哪個?」
他想起初見時那雙如毒蛇般的丹鳳眼,此刻在牌桌上看著秦大小姐的時候柔和得可以滴出水來。據他所知兩人從未分開,秦十娘在麗江一帶聲名鵲起,有著那樣艷麗眸子的一個男人卻半點聲響也無,李翰文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