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的駐藏大臣已經撤職查辦,新的正跟著康親王大人準備一同進藏。
三天後何渭南才見到從松贊林寺回來的妙妙和阿布,後面跟著一個嬉皮笑臉的年輕人,不顧阿布的冷眼一口一個妙妙叫的親熱。
听見康親王到了中甸,趙霽雲隨扈,阿布覺得最近這些事情很有點陰魂不散的味道。
這個硬要跟來的家伙是寶興木坪土司的小兒子,據說他娘是老土司的漢人小妾,加上漢藏邊界的土司們很早就開始設立家塾,聘請漢族僧人共同教授自己的子弟,漢文的《四書》、《五經》、《孝經》、《女兒經》等和藏語佛教等作為基礎教材,所以他會說漢話,還有個像女人一樣的漢名叫德秀。自從有一次他踫上土匪,妙妙出手救過他後就被纏上了,每年都算著時間等在路上,想把妙妙拐回自己的土司寨子。任憑阿布使出渾身招數都擋不掉這朵爛桃花。
因為阿布不喜歡康親王,妙妙也不想跟他打交道。當年兩人認識的時候她才四歲,阿布十歲,一個四歲的女圭女圭記性有多好?只有阿布耿耿于懷而已。這些年風里來雨里去,她早已經不是當年的千金大小姐,很多人和事都忘到腦後了。再說大家都長大了,各自都形貌大變。不要說只玩個一個月的五皇子青熙,就是同行更久一點的趙霽雲她都不記得他的長相。七年前何渭南找到她時沖上來抱著她悲喜交加,她還差點以為踫上了。
妙妙指指北方︰「松贊林寺,反正這里有喋巴(營官),你們找他不是更便宜?」
「我們是想找你做向導。」何渭南眼巴巴看著小師妹,「你知道的,師父離開後,西藏有些亂。」向導他們也有,但畢竟這次來的是一個親王一個一品大臣,別的人他和趙霽雲都信不過。親兵們都是第一次進入藏區。
有些話點到為止。
朝廷派去接任秦梁的駐藏大臣不得力,連撤兩任,西藏這些年並不太平。各位大小土司和活佛們心思活絡,小動作不斷。只是朝廷忙著對付東邊的倭寇,西邊的韃子,新皇帝忙著站穩腳跟。如今這個皇帝的眼珠子弟弟跑來,是不是代表著朝廷終于決定騰出手來穩定西藏?
那樣也好,妙妙想,至少生意好做,局勢動蕩,流寇四起,倒霉的不止是百姓,還有他們這些靠著茶葉和藥材吃飯的馬幫。不過隨便一個大臣就可以搞定的事情,為什麼一定要派一個病歪歪的親王前來?難道又出了什麼事?
妙妙微一沉吟︰「讓碟巴帶你們先去松贊林寺吧,那里有一些很好的格西,可以給親王大人看診,記得帶上禮物,我這里有上好的原山茶( 庫一帶出產的老葉子茶),原本是拿來送禮用的,還要去外面買一點。」在西藏,跟土司的關系可以不好,但是跟寺廟和教派的關系一定要鐵。原山茶是普洱茶中的道地貨,醇香味濃,活佛、高僧、貴族都愛飲用,所以就特別的珍貴。
「我們帶了。」何渭南也知道這個道理。出麗江的時候就收購了一大批上等茶葉,光馱禮物的馬幫就雇了三個。
「那好,你們的目的是拉薩?」
「是啊。」
「那一起走吧。」妙妙想,反正都是同路,還有錢可拿。不過她不會想到,這之後的路是她一生最艱難的一段。
見阿布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妙妙捅捅他的腰眼︰「我都不記得他們啦。麻雀飛在樹梢,雞鴨趕進籠子。本就不是一樣的人,走完這一趟,以後再不會有交集的。」
阿布這個小心眼的家伙,上次听見康親王就拉著臉跑路。其實人家是天潢貴冑,什麼美女沒見過?哪會記得她這麼一根狗尾巴花。
康親王青熙是把妙妙給忘記了,可是趙霽雲在這,他怎麼也能想起來趙守備那位倒霉的未婚妻秦妙音跟自己之間還有先皇的一封賜婚聖旨。他的記性可比妙妙好的多,再加上這些年他就一危重病人,雖然借著看病的名頭四處游山玩水公費旅游,但是周圍嬤嬤侍女侍衛郎中一大堆,日復一日跟老媽子一樣圍著自己打轉,實在沒有什麼新鮮事可言。他進了昆明,自有人告訴他趙霽雲失蹤多年的未婚妻橫空出世的消息。他方想起十幾年前那個活蹦亂跳精力旺盛像皮猴子一樣的小姑娘,當年自己也頑劣的讓哥哥頭疼。
見馬幫的馬鍋頭們口沫橫飛的講起那位在麗江中甸一帶鼎鼎大名的秦十娘,趙霽雲眉頭緊鎖,一臉晦暗莫明。而親王大人來了興趣,指名要見妙妙。
康親王跟李瀚文一樣開始了輕微的高原反應,淹留在中甸休養。他帶來的一千名親兵都駐扎在中甸郊外,朵朵帳篷圍成了一個小城池。妙妙恍惚了一下,記憶里也有這樣的一座壯觀的帳篷城。當年那個舉著自己笑眯眯叫「妙妙寶貝」的老爹已經成了鶴慶郊外的一抔黃土。思念頓時像野草一樣急急伸展破土而出,眼楮里水汽彌漫。她擦了擦眼楮,低頭跟著何渭南走進軍營。
青熙正半躺在大帳里,看見妙妙的興奮並不能緩解他的頭疼。
妙妙看見的是一個很漂亮,很干淨,削瘦的白衣少年,皮膚白得透明,烏沉沉的瞳仁泛著清潤的光澤,像是個白瓷偶人一樣精致易碎。看著她走進來,淡的沒有血色的薄唇一勾,平靜無波的眼神突地泛出層層異彩,眸光流麗,令人不可逼視。
這要是個女的,不就是活月兌月兌的妖孽?妙妙看的發呆。
「好看麼?」青熙問。
妙妙老實點頭。記憶里面怎麼也搜不出這樣的面孔,看來他的變化不是一般的大。
青熙看見趙霽雲眼底聚集的風暴,笑得更歡,這丫頭跟小時候一樣缺心眼,當年叫她跳江就跳江,可樂的很。沒看見未婚夫就在旁邊要吃人了麼?不過小丫頭眼圈紅紅的好像哭過,她穿著寬袍大袖的青色及膝藏袍,辮子盤在頭上,辮梢上結著鮮艷的紅穗子,進藏的趕馬人都這麼穿。她的身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當年那個粉團團的小姑娘模樣,就是一個微黑的俊秀少年。看來她跟自己站一起,還真是雌雄莫辯。親王大人最恨別人說他像女人,但是他自己胡思亂想卻一點也沒感覺心態扭曲。
他伸手一招︰「過來些,讓本王看看。」
見七師兄眼觀鼻鼻觀心,妙妙只好磨磨蹭蹭的走上前去。親王大人嫌大帳里光線不好,連聲叫人掌燈。幾個內侍魚貫而入,頓時帳篷里被幾百只蠟燭照的耀眼輝煌。
這廝真是奢侈啊。妙妙看了一眼外面亮晃晃的日頭無語。
青熙親自拿過一盞燈示意︰「妙妙,再過來些。」
妙妙已經走到他的床榻旁,愣了愣,彎下腰。
青熙拿著燈湊上去晃了晃,滿意一笑︰「眼楮還是翠色的。何老七,總算你沒有弄個假貨來騙我。」
妙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也有必要造假?
趙霽雲看出康親王對妙妙的興趣,他有些焦躁,這個小丫頭自從重逢後就沒有正眼看過他,枉他惦記了這麼多年。而莫桐讓他見了妙妙以後就沒了下文,只告訴過自己一句︰妙妙從來沒有隱姓埋名。他馬上就明白了。但是什麼辯解的話也說不出口,總歸是趙家虧欠她的。父親的遺願是找到妙妙並且與她成親。他是誠信的商人,這輩子唯一一次失信毀了趙家的基業,這讓他死不瞑目。但是明顯趙家別的人不這樣想,他們對妙妙恨之入骨。
所幸親王大人體力不支,沒多久就有內侍暗示送客。
見他沒有更多為難,何渭南暗暗松了口氣。據說這位親王自從中毒之後性情變得古怪難測,十二萬分的難伺候。當時在昆明,他就要自己和趙霽雲隨扈,理由是他們是熟人。後來到了麗江又打算要妙妙做向導,不知道安的什麼心。
他們走出營門,等在那里的阿布迎上來。
懵懵懂懂走出來的妙妙看見阿布好像又活過來似的,抓著阿布低聲八卦︰「天哪,那個五皇子長得很真漂亮,我都看呆了,這一路上有了對比,李瀚文安全多了。」
「很好看嗎?」。阿布懶洋洋的問道。
「是,沒見過這麼好看的人,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唉,你說,我們也運過香料,各種各樣的香料加爾各答都有,可是帳篷里的香味我從來沒有聞過。」
「你是狗嗎?聞一個男人的味道干什麼?」阿布的聲音帶著干巴巴的拗怒。
何渭南悶頭吭哧吭哧的笑,老九看樣子是醋勁大發了。
妙妙見他口氣不對,涎著臉湊上去︰「那個家伙像個女人,哪有你好看。」
「我怎麼樣?」阿布別過臉不理她,拍開巴上來的小手。
妙妙干脆撲到他背上,拼命巴結︰「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勇士,跟個娘娘腔比什麼。」
見她埋汰眼中釘,阿布心情大好,一把背起她就跑,妙妙伏在他背上大笑。他剛才一靠近營帳感覺像是踏進別人的領地,一種被暗中窺視的感覺讓他心中惕惕,像刺蝟一樣豎起了全身的防備,還是早點離開為好。
遲了一步送出來的趙霽雲看見的只是一個疊加的背影和灑落一地的笑聲。
何渭南等著他︰「看見沒,妙妙喜歡老九。」見趙霽雲面無表情,他沉聲道︰「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說服老二,但是我不覺得妙妙會肯嫁給你。」
「我在老爹墳前發了重誓。」事關父親,趙霽雲揉揉額頭,這事就變得很麻煩,當年自己畢竟年紀太輕,以為這樁婚事可以讓自家得益,可惜事與願違。漢人禮教甚嚴,女子大都是從一而終,就算是未婚夫死了守寡的都有。但是雲南漢夷雜居,風氣遠比中原寬松,他也不是沒想過妙妙會嫁別人。除了深深嘆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何渭南拍拍他︰「再說先皇還曾有旨意讓妙妙跟里面那位,你前途正好,別因為一念之差把自己搭進去。」
就是無意中跟皇家搶了一次媳婦才麻煩,要是當年順順當當娶了妙妙也沒這個顧忌。現在娶不娶只怕都由不得他了。特別是那位親王心思詭秘,從不按理出牌。趙霽雲疲憊笑笑︰「還是叫妙妙小心王爺才是。」看那眼神,只怕不能善了。
「你說王爺找妙妙干嘛?」何渭南心頭揣揣。
趙霽雲搖頭︰「不知道。但是這位王爺可不是當年那個大咧咧的小孩子了,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還少嗎?咱們小心些,別走這一趟連身家性命都搭進去。」
兩人一時無語,高原的風呼啦啦的吹過營帳,帶來了草甸子上野花的香氣。
「今晚我請客。」趙霽雲看著遠處那個小點,做了個決定︰「總要給妙妙一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