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雲天 第一卷 第十二章往事

作者 ︰ 海緹

現在正是馬幫上路的季節,中甸到處都是臭烘烘的騾馬和趕馬人。趙霽雲轉了半天都找不到正經晏客場所,最後何渭南建議殺一只羊到碧塔海邊上燒烤算了。

高原的夜晚清朗,漫天繁星嵌在墨藍色的天幕上,離他們很近,近的伸手可觸。

趙霽雲看著離篝火有些遠的妙妙,躍動的火光照亮了她秀氣的小臉,她跟小時候大不一樣了。這些年閑暇下來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妙妙長成了什麼樣,照著她幼時的模樣慢慢變幻出一張少女的臉,可是無論他怎樣想象,都是基于妙妙孩童時的相貌。她卻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姑娘,小時候跟花骨朵一樣紅潤的嘴唇變得像是剛剝開的桔瓣,新鮮而飽滿,那雙水汪汪的清亮的杏仁眼變的如黑曜石一般,沉靜中透著一股生機盎然。總算還有一樣沒變的,她總是精力旺盛神采奕奕,似乎永不知道疲倦。當年何渭南和夏為先等人被她折騰的叫苦連天,自己也曾抱怨連連。

妙妙有些尷尬,趙霽雲盯著自己半天,他唇角帶笑,可是那雙眼楮卻不知落在那個點上,沒有焦距。阿布咳嗽了一聲,趙霽雲眼神一閃,轉頭接過阿布遞來的烤羊肉。

趙霽雲本想單獨跟妙妙談,但是阿布明顯不會答應。他瞟了一眼伸長耳朵的何渭南李瀚文和德秀,這三位已經拉長了耳朵,似乎大家都在等自己開口,沒有半點回避的意思。他放下羊肉,鄭重的看著妙妙︰「妙妙,我們趙家對不住你。」

妙妙沒想到他第一句就是這個,她抱著膝蓋想想趙家與她的種種過往,最後點頭︰「都過去了。」

趙霽雲第一次听見妙妙嘶啞的聲音,他奇怪問道︰「嗓子怎麼啦?」

「當年被你們趙家燒的。」何渭南插了一句嘴。

燒?趙霽雲驚得一伸腿站起來,踢翻了腳邊的羊肉。見他一臉驚駭,何渭南也站起來︰「別說你不知道啊。」

見他咄咄逼人,趙霽雲硬咽下否認自己知情的辯解,喃喃道︰「他們只說你逃走了。」

「是啊,不逃難道等死,你那個母親把妙妙看得緊緊的,一天一頓餿飯,不就是想要她的性命,給你那個弟弟陪葬。」何渭南「嘿嘿」冷笑,「你那個弟弟早就病的快要死掉,憑什麼說是妙妙克死的?罵妙妙是什麼絕戶命,真好笑,師父去世的時候六十有八,怎麼也算壽終正寢,妙妙哪里克父了?」

草甸子上的風吹得趙霽雲的背一片涼冷,各種往事像洶涌的潮水紛至沓來,擠得他腦袋發脹。

母親像抓住一根救命浮木一樣抓著他︰「我的兒啊,你總算回來了。我都听說了,秦家那幫野種盡欺負你了,要不是秦家,你怎麼會被攆去當兵,可憐你從小到大哪吃過那種苦頭。我和你女乃女乃日夜擔驚受怕,就怕你有個好歹回不來……」

趙霽雲想,大概是指何渭南他們教他習武的那段時間,自己是被揍的夠嗆。其實當兵只是他不想從商的借口,外面的世界對他的誘惑力遠遠的大過了算盤珠子,這是他的選擇,跟秦梁實際上沒多大關系。

「秦老兒弄走我兒子吃苦受罪,還想把女兒嫁進來享福,天底下的好處都被他佔了,哪有這樣的美事?」母親越抓越緊,一臉委屈。「那個野丫頭怎麼配得上你,我叫了幾個嬤嬤過去教,硬是讓秦老兒趕回來了,說咱們欺負他的寶貝女兒……」

「再後來風兒病了,我去廟里燒香求簽,和尚說簽文上寫要一個貴人沖沖喜就好,鶴慶廟小,我去哪里找貴人。你姑姑就說現成的有一個,這里最貴重的就是那個一品千金。那時候秦老兒剛死,留下話要把她抬進趙家門。我一時糊涂,就偷偷讓風兒跟她拜了堂。」母親放聲大哭,捶胸頓足,「哪知道那是個喪門星,風兒當晚就去了啊。」趙霽雲臉色鐵青。

「那是個絕戶命啊,一家子都死光光了,我怎麼鬼迷心竅听你姑姑攛掇,送了風兒的命啊……」……

「霽雲,真的不關姑姑的事,我只是這麼說一下,你知道姑姑一向有口無心。不是,不是,霽雲!我怎麼會想害娘親和大哥?那是我的親娘和親哥哥……霽雲!你去哪?香兒一直等著你,你們青梅竹馬……霽雲!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

「表哥!表哥!」

他頭也不回,將那對母女甩在身後……

「夫人做的缺德事,氣病了老爺,老太太听說這樣的荒唐,氣得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伺候了女乃女乃一輩子的陳媽媽哭天抹淚。

「我爹是怎麼沒了?」

「秦家那姑娘抬進來的時候,老爺還在路上,回來的時候二少爺已經去了,看見夫人哭天搶地,才知道夫人做的齷齪事,要她把秦家姑娘放出來,夫人死活不肯,老爺又氣又傷心就暈過去了,醒來後知道老太太過世了,那秦家姑娘逃了,更是氣得直打哆嗦,第二天就說老爺也沒了。」……

「大少爺,老爺去世之前曾說秦家大姑娘永遠是趙家長媳,他找來族長把秦大姑娘記在族譜里了。」父親的長隨鐵根找到他……

母親那時候真是想要妙妙的命麼?何渭南沒有必要騙他。

趙霽雲怔怔半晌,即使這些事已經發生了這麼多年,他還是覺得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這十年他像是活在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里。

他當時心中內疚,氣怒交加,拜祭過父親和女乃女乃,不顧母親和姑姑的挽留,一去不回頭。只知道自己無意中害死了父親和女乃女乃,還有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卻拒絕去深想,他甚至拒絕再回鶴慶,似乎父親和女乃女乃還生活在那所老宅子里殷殷盼望他早日回鄉。他沒了念想,心里空落落的像被蝕了個大洞。打仗拼命,沖鋒在前,身上大小傷無數,有幾次幾乎沒命,但是他樂此不疲,也許只有傷口的疼痛才能讓他想起自己還是個活人的現實,才能稍稍減輕自己深重的負罪感。

可是他最終還是活下來了。

他轉頭看向妙妙︰「我們的婚約……」

「這個早就不算數的了。」妙妙笑笑。

見她如此大度,趙霽雲更不好受,事已至此,既然妙妙有了好歸宿,別的他也不想多說,包括父親臨終的遺言。

說起趙合年,妙妙傷感起來︰「趙叔對我很好,還有女乃女乃。」當年秦梁在回鄉路上就發病了,後來是趙合年親自趕來將他們接回去。趙家那時候除了趙夫人和那位嫁到木家的姑女乃女乃,都對自己很友善。趙老女乃女乃很疼趙霽雲,愛屋及烏,經常叫她過去暄寒問暖。但是趙夫人面上和藹,背後卻找了幾個僕婦過來逼著她裹腳。不要說她是武將的女兒,就是鶴慶也少有女子裹腳,分明是故意為難,最後被老爹將人趕出去,那位趙夫人還找個時間將她訓誡一頓。那時候淘氣,她氣不過,伙同阿布沒少給趙家添亂,趙霽風缺心少肺的也跟著起哄。兩人玩得很好,不想一場風寒,那個活潑的少年就這麼去了,臨死之前還記著讓自己快走。

趙霽雲鼻頭發酸。他是由祖母撫養長大的,但是趙夫人與祖母婆媳不和,摩擦不斷,老太太是被活活氣死的,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原諒母親的原因之一。

妙妙指一指李瀚文︰「那是李銀山的兒子,這次想把李叔的尸骨帶回去。」

「李銀山?」他當年曾是趙家最得力的馬鍋頭之一。

「嗯,他死在帕里高原上,前一天他還跟我一起吃了晚飯。我們的手藝不如他的,每次跟在他的馬幫後面,我們就厚著臉皮去蹭飯。」想起那些日子,妙妙越發傷感︰「前一天還好好的,隔天早晨起來才發現他的臉都成了紫色,已經凍得發硬。」

李瀚文垂頭走開。

眾人沉默良久,只听見篝火在風中發出輕微的呼呼聲。

「我有事跟你說。」妙妙忽然示意趙霽雲。

兩人遠遠地離開人群,走到了海子邊上,只見海子中央的島上有點點燈火。

「木土司也跟來了?」妙妙奇怪。那島上是木土司的祭祀聖地和避暑山莊。

「沒有,他年紀大了,只有他的長子護送王爺。」

說起那位詭異的康親王,兩人一時無語。

過了一會,妙妙低聲道︰「李叔在趙叔去世前一天還見過他,後來知道趙叔沒了,覺得很奇怪,當時看上去趙叔身體還是很好的,沒成想隔了一天人就不行了。」

這話像利箭一般狠狠地擊中趙霽雲的心髒,他覺得呼吸急促,手足冰涼︰「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母親?不,絕不可能,母親雖然對父親諸多不滿,但是……不,絕對不會。

妙妙吐出嘴里的一根草睫︰「我什麼意思也沒有,當年的事情奇怪的很。跟霽風拜完堂後,他們就把我們放在一間屋子里,霽風燒得迷迷糊糊的還紅著眼叫我快走,問他為什麼他又昏過去了,戴著蓋頭我根本不知道原來我是跟他拜的堂。那時候阿布生氣我不跟他走,失蹤了兩天,我擔心的很,就偷溜出去找。回來的時候霽風已經沒了,珍珠已經被打的遍體鱗傷,趙夫人看見我就沖上來打,說我年紀小小不守婦道,勾三搭四的,要把我沉潭。被趙叔喝住了。」

趙霽雲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段,一時听呆了。

「我被關了幾天,珍珠急得不行,趙夫人天天在外面罵的很難听,說霽風是我害死的。」妙妙語音平淡,好像那些事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一樣︰「我想起霽風去世前要我快走的情形心里就發毛,再加上我惦記阿布,害怕他出事,他從來沒有離開我那麼久,我出了這麼大事他也不來找。」

「我和珍珠趁著還有氣力半夜里爬牆出去,本想回秦家。哪知道秦家一個人也沒有,東西都被搬空了。」妙妙看了一眼趙霽雲,「後來才知道趙夫人在轎子進了趙家後,就迫不及待的以我的名義把秦家的僕役都遣散了。我倆走投無路,趙家找來了,我們嚇得跑散了。最後我躲進一個小洞里,我手里有從秦家找出來的飛鏢和弓箭,他們進不來就放火燒。剛好李叔見過趙叔後帶著馬幫回麗江,被珍珠撞上,回頭來救我。見他們鬼鬼祟祟的放火,就把那幾個家丁打跑了。我的嗓子就是那個時候燻壞的。」

「你是說,李銀山救了你們?」趙霽雲暗自後悔當年沒有多問。

「是。李叔安頓好我和珍珠就回去見趙叔,第二天才偷偷回來,說是趙叔沒了,他也連夜離開了趙家。後來每每說起趙叔,他都是一臉古怪,說趙叔過世的很突然。」妙妙講完,看見島上的燈火突然大亮,隱隱有人聲傳來,她皺了皺眉︰「趙家後來還在找我,我不敢連累李叔,正好阿布找來,就跟著阿布走了。」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灑雲天最新章節 | 灑雲天全文閱讀 | 灑雲天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