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常年沒有住人的關系,灰塵蛛網變成了陳年老垢,打掃的難度超過了言九兒的預期。
當落日的余暉灑在煥然一新的門扉上,言九兒將抹布搭在木盆邊上,站起身子,錘了錘幾乎直不起的腰。餓得頭昏眼花不說,兩只手更是酸疼難耐,僵直得像是長在別人身上。
紅鯉的裙角也沾了污跡,她正蹲在水盆邊試圖清洗。雖然還是抿著嘴,眼神卻平和許多。
張巧巧盡管百般小心,並選了最輕松的打掃蛛網的活兒,卻還是弄斷了一只指甲。張巧巧伸出十個女敕蔥一樣的指頭,左手無名指斷掉的那根指甲,在鳳仙花汁液造就的嫣紅中,顯得格外突兀。言九兒在她臉上看到了懊惱,看到了厭惡,但出奇的是,她這次並沒有做出一副眼淚朦著水霧的表情。
纏枝大大咧咧,又有一副好力氣,這來回提水的任務被她包圓了,再是身子壯,始終也是個小姑娘,這樣的暑天里,累得大汗淋淋。屋內灰塵飛舞,不免就沾了一臉的黑塵,她又不怎麼講究,用手一抹後臉上盡是些黑白相間的手印子。
這是勞累後最疲憊的時候,但哪怕是作為穿越者的言九兒,此時也沒有洞察未來的預見能力。這樣橙色的暖陽,這個疲憊的下午,將會是她們四個同時進府的姑娘中間,最最平和美好的時刻。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就算是兩輩子加起來,言九兒都沒嘗試過這麼餓的感覺,這才是真正的「前胸貼後背」啊!
纏枝到還是精力充足,有些高興地跑過去推開那扇唯一的窗戶,頓時一股幽香傳來,讓四人有些萎靡的精神頓時一震。
原來靠著窗邊的牆根兒,有一顆大槐樹,枝葉繁茂,將光線遮擋得差不多了,這間屋子才這樣昏暗。現在窗戶一開,屋子總算敞亮許多,最重要的是槐樹上盤著一株金銀花,串得到處都是,開了一樹的花,正向屋子里遞送著陣陣幽香。
「是忍冬花!」纏枝顯然沒料到這里可以發現這麼一大株忍冬,忍不住輕呼。又轉過頭來對言九兒說︰「九兒,陪我去采忍冬吧,這可是好東西!」
言九兒聞言有幾分慶幸和為難,慶幸的是原來這里把金銀花叫「忍冬」,所幸她沒有亂開口。為難的是,她知道金銀花清熱殺菌是個好東西,但是這是李府,連她們幾人都是屬于李府的,何況這些生長在院子里的金銀花?
言九兒眼珠略動,不忍向纏枝刻薄地明言︰「身子都是灰,采下來也不怕污了花,還是先清洗了再說吧。」
紅鯉癟了癟嘴,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張巧巧從哀悼她指甲的情緒中掙扎出來,望著言九兒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言九兒覺得自己要是和張巧巧這個兩面派呆久了,保不準會神經衰弱,此時只當沒看見她的表情,只對這纏枝說話罷了。
果然以纏枝的單純,輕易被轉移注意力,就要去尋水洗澡。
王媽媽像是能料到時間,不知道從何處走出來,纏枝被唬得忘記去挑水的事情,四人都低眉順眼等王媽媽檢查她們的勞動成果。
王媽媽即沒有挑眉也沒有豎眼,就是在屋子里簡單走了一圈兒,但凡她視線在哪里停留時間長了些,四人都會好一番緊張。言九兒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了學生時代,等著衛生老師檢查寢室的忐忑心情。
王媽媽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唯獨對窗戶看了又看,將四人看的頭皮發麻,果然臉一拉,聲音就不像是最初那樣和藹︰「誰開的窗?」
纏枝再憨實,也是看得出王媽媽臉色不好,小聲回到︰「是我開的,忍冬開得那樣好……」她見王媽媽盯著她,聲音不免越來越小,最後更是細弱蚊鳴。
這個矮矮胖胖的婦人,露出與先前不一樣的氣勢,嘴里冷笑︰「忍冬?你倒是好興致!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你難道不知道枝葉繁茂的地方,最能藏些蛇蟲鼠蟻,非要等菜花蛇鑽到你們被褥里,才能知道厲害?!」
天下大概有不怕蛇蟲的姑娘,但纏枝顯然不在其中。想到在鄉下時偶爾見到過的菜花蛇,那花花綠綠的鱗皮,纏枝就反胃得想吐。
紅鯉和張巧巧都臉色發白,言九兒並不想引入注意,就稍微低下了頭。這些東西在大戶人家確實是個講究,她們又是為人奴婢,縱然她此時有些辦法能叫王媽媽放過訓斥纏枝,然而于纏枝而言,卻是沒什麼好處。
不叫她記得深了,以後犯了錯,就是真正的不懂規矩了。言九兒這樣對自己說著,心自然就硬起來。
王媽媽見這丫頭大大咧咧,好像並沒有將她的話听進去,聲音又拔高幾分︰「你這是什麼態度,為人婢女的,要是太太小姐們問話,也是這樣的蚊子聲音,還指望著主人們問你第二遍不成!」
纏枝堅韌又缺些心眼的心,听了這些話,總算是開了些竅,做出了些反應。她答了聲「哦」,徑自走過去,吱呀一聲,又將那扇窗戶關了。像是怕王媽媽口中的菜花蛇夜里鑽進來,她還特意折了根小棒子,將窗戶反鎖得牢牢的,然後不管一屋子盯著她目瞪口呆的人,又走回王媽媽身邊,一副「我果然很听話」的表情!
若不是此時情況特殊,言九兒肯定忍不住放聲大笑,她頓時覺得,纏枝比她認識的所有人都要妙些,這樣絕的反應,確實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
明明是缺心眼的表現,卻是在改正自己的錯誤,讓王媽媽微鎖著眉頭,半點錯都挑不出來,還要忍住笑意,不讓自己在這些小丫頭面前降低威信。
「去我那里領了被褥,自己收拾好。」半晌冷場,王媽媽無奈扔下句話,自己走了。
言九兒幾個趕緊跟上,去王媽媽屋里抱被子。
王媽媽的屋子是這間院子最好的三間房里最好的一間,敞亮不說,床上還罩著蚊帳,被褥一看就松軟舒適,還有齊整的櫃子和洗臉架子。
言九兒看她明明是個中年婦人裝扮,卻又一個人單住,按說她這樣的應該是一家人住在一起的,但是她們在此呆了一下午,都沒見別的人進這間院子。這個問題比起安排自己的住宿問題來,有些不夠分量,也就是在言九兒腦中想了一想,又跳過了。
她們在王媽媽那里,不單領了被褥,還有一人領了兩套樣式相同的衣服,看來就是李府的下人制服了。
茵芸那樣的銀色比甲陪緋紅長裙?想也別想!
粗使丫鬟的制服是褐色的,干活時耐髒,一點樣式都無,不要說叫張巧巧月兌下她那身綠色的裙子,就是言九兒身上的藍布衣服,看著也要精美許多。
四個人都有些無精打采,還要強打著精神,將曬在院子里的稻草鋪好床。纏枝戰果不錯,發現小廚房一間,經過王媽媽的訓斥,不敢使用廚房的柴火,就去槐樹下撿枯枝落葉,為四個人燒了一大鍋洗澡水。
晚飯是有人送來的,一樣炒青菜,一樣炖粉絲,飯是糙米飯,卻是實打實的正經飯食,比言九兒在言家吃的要好很多。不知道是不是餓的狠了,還是四人一起吃飯有搶才香,言九兒覺得這只放了鹽炒的寡水青菜,格外香啊。
扒了兩碗飯,洗了澡,躺在大通鋪上,纏枝悄悄說︰「李府比家里好,家里這個時候我還在煮豬食。」
一絲星光泄進來,這個時候本來就不是很晚,天色朦朦朧朧的,紅鯉一個翻身,鋪了稻草的床鋪就悉悉索索得響。
言九兒知道她們都沒睡著,第一次離家,這麼陌生的環境,這麼卑微的身份,連纏枝這樣缺心眼的人都忍不住想家,又何況別人。
說著頓了頓,再開口時有了低低的哭聲︰「可是我想家了……」
言九兒反手握住纏枝的手,兩人都才十一、二歲,手心的老繭卻都厚厚一層。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可這老繭在向言九兒展示,她們真的微寒到了什麼地步。想到今晚的米飯和老言家的稀粥,言九兒忍不住回答到︰「總會過得更好的……家里也會更好的。」
「真的麼?」
「真的。」
言九兒的聲音沉穩地保證,纏枝就破涕為笑。
丫鬟難道就不能出人頭地了?言九兒帶著這個想法,身體頂不住勞累後的疲倦,不知不覺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