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的委任書雖然還沒有下來。但警署同僚們都已經知道了消息,本來外省就一直穿自從黎大總統上位,地方行政長官是換了一個遍,來南京之前很多部門就已經人心惶惶了,果然黎元洪來金陵的第二天,就逐步視察了各個部門,重點考察了各部門的現任長官,與幕僚商量之後,毫無意外地換掉了一大部分。
張金榮這個人他早听說過,在南京也算是個老人了,也或者說,算是南京一個中等地頭蛇,他之所以能當上警局局長,倒不是他本人的能力多出眾,而是因為當時南京政局動蕩,為了均衡勢力的結果,相反地,副手上官雲倒著實是個人物,作風凌厲,鐵腕手段,有背景。而且在警局口碑非常不錯。
本來黎元洪也不想用這樣的人,但百聞不如一見,見面之後發現上官雲帶人不卑不亢,談吐也很有見地,且部署的安全措施是他見過的最周全的一次,就打消了之前的疑慮,至于張金榮,相比之下優劣明顯,所以來到後的第一晚就告訴了上官雲本人自己這個決定。
上官雲口風緊,自然不可能說到外面去,只是他向來一絲不苟,臉上鮮有笑容。但自從知道自己終于要熬出頭了,心里自然暢快,笑容就多了起來。
別人不說,他的副官那可是一個個賊激靈的,就猜出了個大概。
宋金枝之前還不知道呢,雲琴也是從外頭听說的,兩母子自然高興,今天白薇又過來道賀,雲琴便說,「媽,今天晚上讓廚房多做點菜,我還存著幾瓶紅酒,咱們晚上喝酒好不好?」
上官雲高升,若在以前,宋金枝只怕要燒香謝佛了,現在雖然也高興。但也覺得沒什麼,但也不願掃了女兒的興致,便說,「好!」
雲琴開心地笑著,對白薇說,「小薇,大哥才買了汽車,雖然是個二手寶馬,但我看車子挺好的,今天大哥沒開,要不咱們開車出去逛逛吧,我想給爸爸買件衣服!」
白薇點點頭。
三人一直逛到很晚才回來,雲琴給父親買了三件衣服,都是宋金枝挑的,因為她根本不知道父親的尺碼,因逛得都是男裝區,白薇也給白若林買了兩件衣裳。
雲琴這個人很敏感,走進廳里掃了一眼高芙蓉的房間,悄聲對白薇說,「你看,她回來了!」
彼時高芙蓉正躺在床上。一頭長發亂蓬蓬地散開著,正如她的心。
以前在國外的時候手頭也不是很寬裕,但卻也沒覺得像現在這樣恐慌,高芙蓉覺得自己很是不可思議,一般女子嫁了人,應該是感覺踏實才對呀,為什麼她反而覺得沒著沒落呢?
那時候雖然同學,尤其是女同學,都不怎麼喜歡她,但一切有杜明,杜明總是給她料理的服服帖帖,而且杜明很大方地幫她付一些雜費,她是知道的,卻清高地裝作不知道。
杜家雖然非大富人家,但最起碼比白家也差不了多少,自己若能嫁過去,一進門就是大少女乃女乃,名正言順的。而且以她對杜明的了解,他不可能納妾,或者如現在般,有兩個太太。
那時候不覺得,只以為是太容易得到,所以不肯就範,現在想起來卻都是杜明的好處。
她甚至都有些想念他了。
不過,她結婚的時候他沒來,一直也沒再見他。
有一次實在無聊,她去書房翻舊報紙看,在一大堆的文件底下發現了幾張報紙,日期正是她被綁架的時候。有兩則尋人啟事都是杜明找她。
可見對自己還是念念不忘的,但為什麼婚禮都不肯來看自己一眼呢?以他的脾氣,不可能呀!
想起上官雲,高芙蓉的心一激靈,難道,但不至于吧!
高芙蓉心里胡思亂想著,在家里坐不下去了,不行,要出去打听打听。
等她收拾整齊出去卻又有一絲猶豫,外面天色不早了,家里廚房里已經飄出了特別誘人的香味,再過半個多時辰,上官雲就應該回來了。
遲疑了幾分鐘,她還是決定出去,只不過飛快地換了一身打扮,穿了件工字褲,條紋襯衫,又把頭發全束起來,戴了一頂鴨舌帽,架上一副墨鏡,這個樣子一般熟人就認不出自己了。
然後一陣翻箱倒櫃,好不容易從抽屜里找出幾塊
她出去,白薇她們還在廳里聊天。雲琴不高興地說,「一天到晚往外跑,這麼晚了還出去!等會兒父親就回來了!」
這話要是宋金枝說的,高芙蓉還要客氣一些,客運親是個晚輩,她便回過頭去老實不客氣地說,「雲琴,我出不出去還用你管!自然是有急事才出去,等你父親來了,正好替我說一聲,晚飯我不在家里吃!」
雲琴看她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立即搶白,「你不在家里吃在哪里吃?都已經嫁到我家了還打扮成那個樣子,去約會的吧!」
如今南京有一種新式的摩登,便是女著男裝,一般清秀女子穿了反更顯俏麗。
高芙蓉不回答她,笑著走了。
出門就招手黃包車直奔杜家。
在與上官雲的婚禮上,別人有沒有來她是不知道,來了也大多不認識,但杜明父子五官很相像,她又見過幾次,所以可以篤定當晚杜明父親也沒去。
所以高芙蓉不怕別人認出來。
沒半個時辰她來到杜家,只給了門房兩個大洋,門房便笑眯眯地據實說,「大少爺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听說是被警署派到外查案了!」
高芙蓉听了呆住了,還不肯相信,繼續問,「到現在也沒回來?」
門房點點頭,又看了看四周,小心地說,「大少爺說不定除了什麼事情,前兩天警局的上官局長親自來過呢!他走後老爺和太太還吵了起來!」
高芙蓉的心往下沉,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門房怕里面人看到,催促她,「小姐你快走吧!大少爺反正是不在家!」
高芙蓉有些失神地轉過身,只得叫了黃包車回去。
再次走進上官公館,不知怎麼覺得感覺不對了,那麼的陌生。
不對,她一直也沒覺出熟悉來,沒把這里當做是自己的家。
在院里就听到了里面院子里的歡聲笑語,一瞬間她甚至想抽身回去。
偏她屋子里的丫鬟小環眼尖,看到了她回來,便先沖高芙蓉笑了笑,對著里面高聲說,「二太太回來了!」
聲音帶著一點驚喜的語調,看來剛才上官雲應該是找過她。
芙蓉不得不換了表情直接去了餐廳,一家子果然都在。連很少走動的大小姐一家竟也來了。
宋金枝熱情地招呼她,「芙蓉,快坐下吃!」
上官雲笑著看了看她。
那笑容里滿是寵愛。
高芙蓉有把杜明的事情放在一邊,對上官雲媚笑著說,「我去洗洗手,就來!」
晚餐做的很是豐盛,有日常很少吃的鮑魚大蝦,還有廚子拿手的桂花鴨,松鼠魚,櫻桃肉等等。
雲琴忙不迭地給父親布菜。
上官平給每個人都斟了一杯酒,自己早是紅光滿面,卻少見地嚷嚷著,「妹夫,來,咱們今天不醉不休!」
斯塔被丈夫的豪爽感染了,也興奮地說,「紅酒是健康的酒,大家多喝!」然後就敬了宋金枝一杯酒。
還沒喝媳婦茶,倒先喝上了她敬的酒,不管怎麼著吧,宋金枝還是很高興的,何況,如今離兒子的大婚時間很近了。
高芙蓉換了一件紅色的家常旗袍,頭發松松地挽著出來了,上官雲看她那風情的樣子,心里更加高興,不覺就貪了杯。
酒足飯飽的時候夜已經深了,不惟在場的男人都醉倒了,連宋金枝都有些醉了,她覺得頭有些突突的,卻沒讓女兒扶著,一個人有些搖晃地進了房間。
自己掙扎著去了浴室洗完澡,又喝了丫鬟送來的醒酒湯,宋金枝忽然就清醒了,只是睡意全無。
躺在床上也是沒有用的,根本就睡不著。
大腦甚至比白天的時候意識還清醒。
她起來整理了櫃子,把上官雲的衣服一件件疊起來放到一邊,又清點著自己的衣服,揀出一些穿了兩年以上的,全扔在了一個大箱子里。
箱子里的衣服越來越多,櫃子的衣服越來越少,扔到最後,衣櫃里只剩下十幾件衣服,加上冬天的呢子大衣,兩件皮草,也就二十件吧。
那十幾件里面還有前不久剛剛買的三件。
宋金枝覺得自己以前的日子精打細算,對自己最不舍得花錢,如此真是太傻了!女人不就是活在當下嗎?你省了,男人也會把你省略。
看看高小姐就知道了,自從進門,穿過的衣服還沒有重樣兒,而且有次他趁著芙蓉出去,偷偷打開房門進去看了,衣櫃里的衣服雖然總數沒有她的多,但件件是精品,都是好料子加好做工,尤其是一件鑽石藍的水貂大衣,她識貨,沒有幾千塊是下不來的。
相比之下,自己做了這麼多年的官太太,就只有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還是白薇在她生日時送的。
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宋金枝不管衣服都弄亂了,找出鑰匙打開自己的金匣子,翻看著里面的銀票,金玉翡翠等物。
這些東西有些是她倒外匯賺的,有些事別人送的,有些是她背著上官雲收下的好處費,不過,她有分寸,不是知根底兒的不收。
這些年下來,算算數目也不少了,給兒子置辦婚事花了有五六千,剩下的大概也有三四萬,這是她下半輩子的本錢,本來是不該隨便動的,但今天吃飯的時候她看見高芙蓉那年輕嬌艷的樣子,身上只是家常衣服也極其精致,頸上的金芙蓉花鏈子更添韻致。
像她那樣有本錢的女人還需要精美的衣服配飾裝扮,而自己呢?當時自己只是穿了一件穿了兩年的藍色細布旗袍,臉上無脂粉,也無配飾。
從明天開始,要精心打扮自己。
她這樣狠狠想著,然後便從匣子里拿出一張伍佰的銀票。
以前的時候這都夠她兩個月花的了,但現在打算明天一天就花干淨,如果不,就把大洋一塊塊扔到長江里。
她鎖上匣子,感覺有了一絲倦意。
剛躺倒床上,一個女人的嘶啞叫聲從樓下傳過來。
那種夾雜著無限快感的聲音如同利刀,把她的心割成一片一片。
上官雲閉著眼如同在草原上馳騁的野馬,時至今日,他覺得人生圓滿了,嬌妻在旁,事業達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體現一個男人的成功呢?
芙蓉美艷的臉在他模糊地視線里如同一朵鮮花。
以至于他忘記了芙蓉發出了很大的聲音。
高芙蓉其實是故意的,她知道宋金枝一定沒睡著。在這個公館里她什麼都不如她,但這一點,宋金枝是一輩子都甭想了。
想想這個就很快意。
宋金枝得到的是虛名,自己才是得到了這個男人的全部,她這樣自欺欺人地想。
上官平酒量極好,只是半醉,斯塔伺候他洗了澡,又喝了醒酒湯,上官平就差不多清醒了。
二人躺在床上相擁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後來就听到了樓下的聲音。
上官平氣的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連外衣都沒穿就要往樓下走,斯塔攔不住他,趕緊拿了件長衫跟在後面。
上官平接著酒勁兒一腳踢開了樓下他父親的門。
因是在自己家里,剛才芙蓉與小環好不容易扶著上官雲進來的,所以就忘記了鎖門,所以上官平沖進來一直到里面臥室,高芙蓉都沒來得及穿上一絲衣服。
上官平卻不覺尷尬,兩眼怒火,指著她大罵,「你個不要臉的*子,我父親讓你很舒服是吧,你是不是想讓全南京的人都听到你的聲音……」
話還未說完,一邊匆匆披上睡袍的上官雲劈手給了兒子一耳光,然後拿起毯子給高芙蓉蓋上,怒不可歇地說,「混賬!給我滾出去!」
上官平捂著被父親打腫的臉,眼楮里一絲懼意都沒有,但還是一言不發地出去了。
斯塔在門外沒進來,听到里頭有人挨打正要看個究竟,丈夫已經出來了。她看他的臉都腫起來了,心疼地說,「回房間,我給你擦藥油!」
上官平蒼白著臉跟著斯塔上樓,忽然很想大哭一場,只是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只有替母親咽下這口氣。
宋金枝听到了兒子下去,也不是沒听見兒子挨打,兒子是為自己挨的打,她沒有下去看,卻靠在床背上一個人默默哭了很久。
只是幾小時的時間,家里的氣氛就全變了。
這邊兒高芙蓉也躺在床上嚶嚶哭著。
上官雲卻坐在窗前吸著煙,心里怒氣難消。
也沒有耐心煩安慰芙蓉。
過了一陣他氣平了,芙蓉已經不哭了。他終于掐了煙躺回到床上,高芙蓉立即像小貓似地鑽到他的懷里。
但不知為何,他第一次對她有些抗拒,就冷冷地說,「躺好,天晚了,睡吧!」
高芙蓉心里又委屈又覺得被羞辱了,上官雲又這樣對她,忍不住鬧開了,道,「他這麼大的人了,一點規矩都不懂!肯定是姐姐沒教好,不行,不能就這麼算了!」
上官雲已經合上了眼,但眼前總是剛才兒子那含著憤怒與決絕的眼神,不知為什麼,他有些後悔打了兒子。
就冷冷地問,「那你還想怎麼樣?」
芙蓉不管他的態度,說,「要讓他當著一家人給我道歉!以後他和雲琴見到我不準不招呼,要叫我二太太!」
上官雲在黑暗中皺了皺眉頭,以前的芙蓉是不會在意這些事情的,更不會提出這種要求,現在的芙蓉,還是以前那個心里只有他的芙蓉嗎?
就不耐煩地回答,「明天再說吧!」
這明顯敷衍的話激怒了高芙蓉,這一段時間受得種種委屈齊聚心頭,便沒像以前那樣乖順地听心上人的話,而是飛快地扭開了床頭的電燈,自己則氣呼呼地坐起來。
上官雲睜開眼楮,被燈光刺了一下,不悅地說,「芙蓉,你這是干什麼?」
高芙蓉也不答話,扯了一條毯子就往外走。
一直走到外面沙發上躺下了,上官雲也沒追出來,高芙蓉心里越發恨了,想,不惟今天,明天她也要睡在沙發上,不,明天她干脆一個人去雲霞公寓住,反正那個蘇小姐也挺閑的,找她消磨消磨時間也好。
白薇與白若林均帶著幾分醉意回到家,紫蘇等趕緊上來伺候,白薇其實沒喝幾杯,主要是白若林與上官平拼酒,已經醉了八九分了。
紫蘇不太放心,問,「小姐,你不喝醒酒湯行嗎?」。
白薇笑笑道,「統共喝了沒幾杯,沒事的!時間不早了,你也歇著去吧!「
紫蘇原本是專門等了很長時間,有個重要的事情要對小姐說,但如今也沒機會說了,只好點點頭下去了。
今兒白李氏可是大怒呢。
紫蘇忐忑不安地出了門,走到下人房間,桔梗趕緊迎出來,著急地問,「姐姐,你告訴小姐了嗎?」。
紫蘇搖搖頭。
這時候外面忽然想起敲門聲,這麼晚了,會是誰呢,二人面面相覷,愣了幾秒鐘,還是紫蘇打開門。
是珍珠站在門外。
紫蘇很是意外,勉強擠出笑容道,「珍珠姐姐來了,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