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陽光通過沒有拉嚴實的窗簾射進來。高芙蓉勉強睜開了眼,屋子里一股子久未住人的濕氣,她環顧四周陌生的家具,覺得夢境般不真實。
但她扭頭看到旁邊還在熟睡的杜明。
便仿佛如噩夢初醒般,驚叫聲差點要出喉,被她硬硬咽下。
渾身酸疼難耐,連身上蓋著的毯子都覺得硬硬的不舒服,她輕輕坐起身,看到自己的衣服一件件都散落在地上,便飛快地穿齊整,一只手拎著高跟皮鞋,一只手緊握著自己的皮包,小心翼翼地走到院子里。
一直走出了小胡同很遠她還覺得心里忐忑著。
沒有認識時候比此刻更急切地回到上官公館,雖然那里的人大多數都不歡迎她,但畢竟那里是安全的,沒人敢動她。
說來也真是怪,昨晚杜明既沒有強迫她,也沒有動手打她,可高芙蓉想想就覺得害怕。她認識杜明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是綿軟的好性子,但昨天晚上表現出來的。卻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難道是上官把他關到牢房里,腦子也給關壞了?
但這個時候只怕上官雲已經去警局上班了,宋金枝若見了她這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樣兒,不懷疑才怪呢!高芙蓉想了想,還是讓黃包車司機把自己拉到雲霞公寓來。
本來心里一直在想可千萬別踫上蘇家姐妹,偏偏不巧,她剛進樓,就看到蘇念華花枝招展地從電梯里出來,旁邊還站著個青年男子,二人看起來很親密的樣子。
幸虧她和蘇念華不熟,只是微笑著點點頭便過去了。
一進門高芙蓉就迫不及待地月兌下了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後舒服地洗了個澡,套上一件杏色的睡袍。
還是無人管束的日子舒坦呀。高芙蓉去廚房燒了壺熱水,替自己沏了一杯***茶,又從點心盒子里翻出一些芙蓉糕。
可惜沒有鋼琴。
如果有鋼琴她是喜歡彈一首趕緊讓自己的情緒平復下來。
只好在書架上不多的書里面挑出一本,就那樣隨便翻看著。
但也不知道怎麼了,本來是靜下心來要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全忘了,在如此安逸的環境下,她反而愈是想。
她不是初曉人事,杜明也不像,芙蓉的第一次其實是給了上官雲的,雖然第一次並沒有流血。
但杜明到底年輕,年輕的身體,年輕的結實肌膚,年輕的氣息,以前不知道,現在是知道了二十年的相差竟然是那麼大。
她隱隱不安。
以前眼里只看到了上官雲的好。任何適齡的男子在她眼里都一錢不值,比加起來也比不上上官雲百分之一,誰想到現在卻是自己錯了呢。
怎麼辦呢?她一直相當的不是上官二太太,而是上官太太,多了一字身份差了太多!現在上官雲有時候社交應酬,在非常隆重的場合,這樣的次數不多,比如軍需處李處長的生日,還是帶宋金枝去。只有在相對不太隆重的場合,他才帶她。
但在那一堆四五十歲的太太里面,她是找不到合適位置的,尤其很多太太都和宋金枝交情不錯,最起碼是熟悉,都要捉狹地問一句她怎麼沒來,都把芙蓉問的煩死了。
但杜明不同,他可是杜家大少爺呢。
芙蓉搖搖頭,替自己的命運嘆了口氣。
她吃飽喝足又在榻上躺了一會兒,再起來時看看金表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覺得休息的差不多了,就又洗了把臉,仔細化了妝。因頭發披著,卷子有些開了,便想著沒有事情,下午去燙燙頭發也好。
便隨便把頭發挽起來,隨便換了一件洋裝就準備出門。
這時候門鈴響了。
高芙蓉以為是上官雲,連忙過去開門。
誰知一看卻是杜明。
以前也沒覺得杜明怎樣,今天他穿了西式白襯衫,西褲,光亮可鑒的皮鞋,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
自己身邊的普通朋友,也就是個熟人,突然一下子變得很帥,卻是有些不太適應,而且也讓高芙蓉一下子想起來在國外的時候。
在國外杜明也是這樣裝束的,只是同班同學都如此,才不會像現在覺得那麼突兀。
杜明彬彬有禮地朝她微頜首,微笑著道,「芙蓉小姐,昨晚的化妝舞會可還盡興?」高芙蓉一臉尷尬,總沒想明白杜明為什麼戴著面具,還只當時因為要躲著上官雲,沒想到是自己想岔了。
心里就放松下來,最起碼那種擔心是沒有了。
高芙蓉沒回答,但卻扭頭走了進來。
杜明跟在後面,像變戲法似地從背後拿出一大束鮮花,是最艷的紅玫瑰。
高芙蓉心里甜絲絲的,雖然沒說話,也沒個笑臉,但卻默默地找了個花瓶。小心地插了,又灌上水。
杜明不錯眼珠地看著她。
「高小姐,杜某想請你晚上去吃牛排,可否賞光!」杜明半開玩笑地說。
高芙蓉很喜歡吃牛排,但又覺得晚上要回上官公館了,不然上官雲一定要急死了!眼神就有些猶豫。
杜明像是知道她的心事,冷笑了一聲,說,「你不用擔心,上官局長此刻和太太正陪著白小姐的父親!」
高芙蓉眼神黯淡下來,有點兒賭氣地說,「我哪里是怕他?不過是牛排吃厭了!」
杜明自然不相信,一語雙關地道,「口味自然要經常換換,牛排吃厭了,可以去吃別的嘛。」
高芙蓉沒說話,剝了一只小金橘,又一瓣一瓣地吃完,才說,「好吧,不過現在天色還早,你先回去吧!」
杜明本來來的時候還有些躊躇,也有些擔心。怕因為自己昨晚的孟浪惹得芙蓉不高興,沒想到芙蓉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便不肯回去。自顧自到了一杯茶喝,又問,「芙蓉,你中午吃的什麼?要不要我下去買些點心回來?」
高芙蓉正覺得二人相對太尷尬了,便點點頭,順口說,「也好,正想吃葡萄了,再捎些點心上來!「
杜明擠擠眼笑了。轉身下樓。
高芙蓉一個人坐在廳里暗自懊惱,自己怎麼就又說水果又說點心的,本來是想趕他走呢,這可倒好,一里一里的,自己哪里還有什麼退路呀?倒給他準備了由頭。
其實她沒想明白,這個也不完全怨她。
事情做多了會成為一種習慣,杜明在國外幫自己買東西慣了的,所以芙蓉才會如此。
杜明不一會兒就回來,提著幾斤葡萄,還另外買了桃子,再是兩袋滾燙的各色點心。
芙蓉禁不住說,「買那麼多,誰能吃得下呀?」
杜明嘿嘿笑笑,把點心放在桌子上,拿著水果去廚房洗。
高芙蓉吃了幾粒葡萄,杜明只是笑著在旁邊看,說,「你吃個桃子,是你愛吃的離核的!」說著替芙蓉拿起一個來,用手輕輕一掰就掰成了兩半。
蜜色的果肉很是誘人,高芙蓉接過一半就吃了一大口,特別的清甜,而且脆脆的,就對杜明笑了一下。
杜明有些怔住。
心里想的是,有個朋友曾經說過,只要在床上征服女人,女人就會變乖很多。以前他不信,也覺得那是對芙蓉的褻瀆。
但沒想到那朋友說的還真是有七八分道理。
不然,高芙蓉何時這樣溫柔地對他笑呢。
白若林已經是第二次受到蘇瑾華送給他的東西了,第一次是據說她親手織的毛衣,大熱的天她送來毛衣,還真是想的出來!隔了沒兩天,又送來一雙緞面的布鞋,說也是親自做的。
白若林拿在手里反復看了幾眼,上面的針線歪歪扭扭,有一只鞋子似乎大些。另外一雙則小些。
這次除了鞋子,還寫了一封信,只是簡單地說讓白若林注意身體,她自己現在很好,因為想自力更生,又去了醫學堂讀書,準備念完了找個醫院的工作。
白若林看完信有一絲愧疚,這謹華跟了自己好幾年,說一點感情也沒有了,那是哄騙人的。
但他現在有白薇了,高芙蓉再乖巧,也是多余。
經過了周密的準備,上官平與斯塔的婚禮終于如期舉行了,上官公館上下張燈結彩,特別是布置的新房中西結合,除了紅木雕花床之外,其余全是西洋家具,白色的衣櫃,印花布藝沙發,枝形水晶吊燈,桃木地板。
最妙的是大紅色錦緞的床被,褥子上鋪有一床紅色床單,上面又加了黃色四喜雲錦床單,枕頭也是明黃色錦緞的,看起來異常華貴。斯塔喜歡的不行。
喜宴是從中午開始的,有中午晚上兩場,因上官雲升了職,自然很多人就願意湊份子,所以來的賓客特別多,廳里的家具全撤掉,一共擺了十桌,遠遠不夠,虧宋金枝有所準備,因現在天氣熱,露天也不要緊,就讓下人在院子里臨時搭了一個棚子,再擺上十桌,才勉強好了。
其實現在南京頂時髦的結婚儀式,是在外面的大飯店里宴請客人,宋金枝也不是沒有考慮過,但總覺得那樣的話,自己家里的喜氣不夠,所以還是堅持在公館里頭辦。
專門請了醉雲樓的兩個大師傅來主灶,宋家買的食材又都是頂好的,所以酒席的質量非常高。
高芙蓉前天就一個人回到了公館,上官雲本來想去雲霞公寓找她的,見她回來了,也沒當回事。
反正這個家里人多,不可能一點矛盾沒有,她愛生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上官雲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哄她。
高芙蓉今天穿了一件粉紅的洋裝,她本來想穿大紅色的,但是上官雲輕輕說了她一句,「你是二太太!怎麼能穿紅?」
高芙蓉雖然不高興,但也覺得他說的對,自己是長輩,何必穿的那麼扎眼?喜宴比娶她時氣派了好幾倍,高芙蓉一個人站在角落里,心里頗為不平衡。
斯塔此刻穿的是一件西洋白色婚紗,是真絲手工制作而成,胸前還綴滿了一粒粒水晶,非常漂亮。
高芙蓉心里泛酸,正打算再呆一會就溜回自己的房間,忽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杜明!
杜志本來是不想來的,他與上官雲雖然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但上官雲居然敢私自關押了他的孩子!盡管他接受了他的條件,軍需處的糧油生意全由他做,但這口氣還是不平。杜明是在一個午夜被送回杜家的,當時身形憔悴,衣衫破爛,臉上還有一些輕傷,盡管如此,杜志夫婦看了還是心痛不已,特別是杜明母親,抱著兒子痛哭起來。
杜明自小都是嬌生慣養,哪受過這個罪?後來兒子非要進警局,干的那也是文職。爹娘都心疼的不行,杜明本人倒沒有什麼,丫頭伺候洗澡更衣,一口氣吃了兩碗飯就倒頭大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
所以上官雲的兒子結婚,杜志打算只送過去禮金,但兒子也不知道怎麼了,卻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越是恨他越要掩飾些。
杜志這才不高興地跟著兒子來了。
杜明也看到了高芙蓉,遠遠地笑了。
高芙蓉本來是想抬腳就走,但腳下卻像生了根。
杜明與父親打個招呼,便往芙蓉這邊兒走來。
芙蓉心里竟然有些期待,神情就有些不自然。
杜明卻仍是笑嘻嘻的,道,「芙蓉,這幾天有沒有想我?」若擱在以前,他是斷然說不出口的。
高芙蓉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賓客如流,根本沒人注意他們。
杜明覺得她那個樣子可愛極了,繼續說,「我可是想你了,日日夜夜都想!「
高芙蓉低下頭,覺得臉頰稍微有些發燙。
杜明自然也不想在這個婚禮上多呆一分鐘,就壓低了聲音說,「芙蓉,他們結親,管咱們什麼事?你上去換件衣服,我帶你取個好地方!「
芙蓉本能地道,「不行!」
杜明看著她,道,「我先出去,在前面街口等著你,我今天開了汽車來!」芙蓉還要開口拒絕間,杜明已經轉身走了。
高芙蓉猶豫了半天,看著上面一臉喜悅的上官雲與宋金枝,他們看起來還真是恩愛啊!她心里痛了一下,其實二太太都是騙人的,單騙她一個人的,誰不知道,二太太其實就是姨太太呀!
這兩天她一直都想跟上官雲談談,想搬回雲霞公寓,可上官雲這幾天忙著兒子的婚事,警署也忙,每次進了他倆的臥室都深夜了。
而且也許是因為忙,體力不行,也或許是年齡大了,再或許為了別的,這幾天他竟然也沒有求歡。
高芙蓉的心里越想越發癢,最終還是悄悄進了自己房間。
她徑直拿了衣櫃里前些天準備送給宋金枝的旗袍,不是她願意送的,皆因後者已經送了她兩件衣物,不回禮太丟面子了。
這件旗袍是宋金枝的尺寸,就有些寬大,而且是暗淡的豆沙色,她穿上了這件衣服,又換了發型,把頭發全散開,正好因為今天風大,又拿出一條從沒用過的流速圍巾掩住了大半個臉。
心驚膽戰地走到門口,門房因為人太多了,打開了兩扇大門,人進進出出的很多,根本就沒注意她。
她一路小跑著到了拐角,果然看到一輛汽車孤零零地停在那里等她。
白薇幫著舅舅舅母招呼賓客,因雲琴是未嫁的女兒,不合適,大表姐因為隨丈夫去了外地沒能趕回來,也只有她忙前忙後地張羅了。
但人實在是太多了,她怕照應不好,忽然想到這種場合高芙蓉應該出面的,便在人群中找她。
高芙蓉彼時正在猶豫要不要出去,白薇正要喊她,卻發現她神色慌張地進了臥室。白薇覺得奇怪,就留了心。
所以高芙蓉打扮的怪怪的誰也沒注意,白薇卻是看了個清楚。
她後來出去,白薇分身術乏,但因為覺得太不正常了,就讓個丫鬟偷偷跟過去了。
趙瑞德住在別院,但幾乎天天去大宅吃飯,不管怎麼磨,趙老爺子都是不松口。漸漸他也泄氣了,天天按時去安國自家的藥廠,因大哥不在,日常工作只有他處理了。一般上午就能忙完,中午他在廠子里和工人一起在食堂吃晚飯,就開著汽車回來了,然後就鑽在自己屋子里不出來。
要麼就是一個人在後面的竹林里呆坐一個下午。
逐漸的消瘦下來,但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成熟穩重不少。
趙老爺子一邊嘆氣,也有些喜悅,這個小兒子果然是聰明,以前老大趙瑞才整日呆在廠子里還總不斷地出個小婁子,瑞德只用半天的時間久處理的井井有條,這差的不是一點半點。
但這樣平靜的生活還是被金莎給破壞了。
她這些天不會死沒有嘗試過和其他公子小開們另起戀情,只是見了一兩次面就煩了,他們多少都是沖著自己的父親來的,真沒勁。
對瑞德先是怨恨,後是思念,而且也自省到當年確實做得太過分了,只是白薇已經嫁人了,他們又訂婚了,趙瑞德總不能全推翻重來吧。
除非時光可以倒流。
因而金莎又回來找他。
「瑞德,我都已經原諒你了,你怎麼還生氣呀!」金莎見到他,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彼時趙瑞德剛從藥廠回來,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走進屋子。
金莎一遍遍重復剛才說的話。
趙瑞德置若罔聞,臉上的表情有些憂郁,更多的是冷淡,良久才開口道,「金莎,你先回南京吧,我和你結婚,日子你家里來選,通知我就可以了!」
金莎沒想到這麼快就達到了目的,高興地上前要擁抱瑞德。
趙瑞德把她推開,淡淡地說,「我還有事,讓管家送送你吧!」說著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金莎站在那里,猶如渾身火熱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般。
想追進去,但最起碼的自尊還是讓她一點點走出了趙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