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雙雨從一陣陣劇痛中醒來,感到了一絲暖意和一陣陣香氣。這香氣煞是奇怪,帶點脂粉香,帶點女人香,又混雜了些飯菜的香氣。這香氣似乎有安神補身的功效,一下子讓他疼出了竅的眾多魂魄歸了位。他申吟一聲,緩緩睜開了眼楮。
入目的是一張關切中夾雜著驚喜的臉,那臉嫵媚中含著溫柔,眉眼間處處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風韻。——不是賣燒餅的二娘又是哪個?
二娘見他終于醒來,一下子喜不自禁,兩眼也不知是心疼還是高興,竟然滿溢出兩朵淚花。柳雙雨神情恍惚了一陣,這才覺出自己的頭正被攬在了二娘懷里,他的頭只要輕輕一轉,就會立刻觸到兩團酥軟,嚇得他立刻脖頸僵硬,直著雙眼,一動也不敢動。二娘此時也覺出了兩人間的尷尬,臉上騰起了一片紅暈。隨即她又看到了柳雙雨那兩眼呆呆的樣子,再也不能忍住,笑出了聲來。柳雙雨更覺羞臊,連忙單手拄地,就要從二娘懷里掙月兌了出來。只是他受傷不輕,身子才起來一個頭高低,就又倒回了二娘懷里。
「別動。」二娘連忙用手撫在了他的頭上,止住了他下一步的動作,眼神中一片溫柔。
兩個人在這曖mei的氣氛中不說不動,一直過了很久。終于,柳雙雨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二娘這才回過神,想起懷里的人已經昏迷了八九個時辰,還粒米未曾入肚。她連忙將柳雙雨的頭輕輕挪開,在一旁安頓好,柔聲說道︰
「柳小官,想你也是餓了,在這山神廟里無法給你炊火做飯,奴家帶來幾個燒餅,幾片熟肉,就給你充饑吧。」
柳雙雨聞言四處一望,果然從二娘胳膊的縫隙中看見旁邊有一個暗色的香案,香案上放著一只殘破的香爐,還有一個盛飯的瓦罐,一個小小的竹籃,接著又看到了香案後山神猙獰的泥胎,明白過來,自己真是置身在城郊的山神廟里了。
他用力思索昨晚的經過,只記得自己被翠金樓的護衛們暴打一頓後,用大車拉到了洮河水邊就丟下不管,自己在雨中一次次昏睡,迷迷糊糊中,確曾被一個人半拖半抱著走了一段,後來那人又似乎給自己全身涂抹了一通或清涼或蜇痛的藥物,那個人想來定是二娘了。只是二娘那嬌柔的身子,將自己這昏迷了的笨重的身子弄到這里,不知要吃到多少累。想到這兒,他的淚不由流了下來。
這時,二娘已經起身走到香案前,拿過盛飯的瓦罐,又從竹籃中尋出一只白瓷碗,將罐子中的飯湯輕輕注入了碗中。
二娘一邊倒粥,一邊背著身子說道︰
「早晨奴家專門回鋪子給你熬了稀爛的米粥,香得很,只是放得涼了,你將就吃些吧。」
說完,二娘拿著碗和湯匙走到柳雙雨身邊,再次席地坐下,將柳雙雨的頭輕輕放在自己腿上,就著碗邊吹了兩吹,就用湯匙舀了半匙來喂。柳雙雨享受著這一年來從未有過的溫柔,心中一熱,忍不住囁嚅道︰「二娘,他日定不忘定不忘……」
「呆子,哪這麼多嗦話。」
二娘嫣然一笑,用手指點了下他的額頭,不讓他再說下去。
此刻,二娘秋波流轉,紅暈滿臉,「柳痴」張口結舌,目光呆直,旖ni中帶著有趣,有趣中透著溫馨,兩個人心里都微微燃著火。
還是二娘率先醒來,知道此時不宜多想,忙借喂飯掩飾,那飯湯還好,入口即咽,香甜可口;只是那燒餅和肉片柳雙雨無力咀嚼,二娘見此也不避嫌,自己先納入朱唇輕輕咬碎,嚼成餅屑,混合著嚼好的肉糜,再吐到掌心,輕輕送入柳小官人口中。可惜柳小官人這時只知閉著雙目,無論什麼東西到口便吃,渾然不知自己正在享受一番艷福。
飯後,柳雙雨覺得身上有了力氣,便執意起身,要與二娘作別。
二娘唬了一跳,急忙攔道︰
「你個不要命的冤家,難道又想去翠金樓尋死不成?」
柳雙雨也不著急,微微一笑,說道︰
「小生已經想明白了,此地非我久留之所,我要先回江南家中,再作長久打算。此刻小生歸心似箭,還望二娘成全。」
二娘听了他的話,怔怔半晌,不知如何回應。她心中千回百轉,一瞬時思慮無數。她自幼嫁入開燒餅鋪的王家,夫婿死得早,家中又只剩她一個人,她寡居多年,至今仍不失青春慕艾的年紀,何況她憐這柳小官人已久,此番偷偷尾隨著翠金樓的車跡尋來,只是想趁機救這小官人一命,也沒想過今後要和他如何相處。只是經這一夜半日的呵護廝磨,她心中早已萌生了情意,又如何舍得這小官人離開?但她又轉念一想,小官人總歸系名門之後,原本的風liu蘊藉的讀書種子,別說自己早已不是黃花閨女,就算現在天神保佑讓時光倒流,自己也不過是個二八之齡的小家碧玉,如何與這小官人般配得起?小官人的不得志只是暫時的,自己只是暫做那雪中之炭,天可憐見讓我溫存他一回,他上有父母兄嫂,哪兒有至親骨肉不肯扶持的道理?到那時節,自己又將處在什麼尷尬的境地?一念及此,二娘淒然一笑,不再自怨自艾自慚形穢,輕輕咬了咬下唇,溫聲說道︰
「柳小官能這樣想,端的是件好事。我知你心急如焚,也不再攔你。我這里隨身帶了幾百文銀錢,這就打點給小官人,趁著現在這日光正好,就送小官人上路吧。」
柳雙雨哪兒想得到二娘心中會有這多委曲,他聞言也不推辭,把袖子抹了抹臉上塵垢,接過二娘手中成串的銀錢,也不多話,也沒行李可拿,昂揚著頭,率先走出廟門而去,二娘連忙跟了出去。
十里長亭。柳雙雨與二娘深揖作別︰
「二娘,小生今日指天為誓,他日定不負二娘厚德。」
二娘用手揩了揩不知何時流下的滿臉的熱淚,哽咽道︰
「我也不要你報答。只是這千里迢迢,你一路要多加小心,回到家中也不要倔強使性,要與老太爺委婉解釋,多說好話。」
柳雙雨也不作答,嘿然無語。
二娘遲疑了片刻,用手扯了扯他衣襟,還是忍不住說道︰「柳小官去就去了,只是那商小伶……」
還不待她說完,柳雙雨就雙眉倒豎,面色鐵青,厲聲喝道︰
「那無情無義的賤人,名字再也休提!」
他說完後呼呼氣喘半天,也自知話重,于是朝前一步,握住二娘的手道︰
「二娘之情,柳雙雨此生定不相忘。我走了!」
說完,柳雙雨和二娘撒手而別,不顧而去。只剩下二娘站在那依依的柳蔭下,變成了痴人。
眼見得柳小官的身影沒入長路盡頭,連塵埃也不見了半天。二娘這才幽幽一嘆,步履沉重,順原路走回了城中。
就在二娘離去不久,另一聲幽幽的嘆息也在之前的柳樹下響了起來。嘆氣的是一個頭戴飛鳳鏨臂套赤金鏈的二八佳人,身姿窈窕,容貌俏麗難言,只是眼窩濕紅,臉上掩不住的濃濃的憂傷。她邊上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女郎,丫環打扮,長得也十分嬌俏可人。主僕二人似乎來到附近很久,見柳雙雨和二娘離去了,方才現身。
那丫環見小姐嘆氣,就不忿地說道︰
「虧得小姐憐他,費了多大力氣,才偷身出來見他,沒想到他不僅不知好歹,傷成那樣子還跟那個什麼風騷的二娘打情罵俏,剛才還出口罵你哩!」
「翠香,不要說了,是我商小伶對不住他。」那自稱商小伶的佳人秀眸一黯,接著說道︰「是我家媽媽負了柳公子恩義,騙佔了他數萬銀資,卻翻臉不認人。柳公子恨我也是應該,可惜我的心意,從不曾有機會開口向他表白……」
原來,這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人稱「柳痴」的柳雙雨小官人所愛的京城名妓商小伶。一夜夫妻百日恩,商小伶一出道時就名動京華,來訪者無數。她眼界甚高,始終矜持著性子,賣藝不賣身,不遇上個如意郎君絕不肯隨意侍奉他人,她自十五歲上遇到柳雙雨,兩個人情投意合,就此被「柳痴」梳弄,至今也只接過他一個客人。她雖出身倡家,但與柳小官人恩愛許久,心中又怎會無半點情義?只是鴇兒威嚴,龜公鞭重,二人又對他看得緊,連她身邊人都不許隨意外出,商小伶縱是想對「柳痴」剖白幾句,又怎得機會?只是這次柳雙雨大鬧翠金樓,鴇兒傷得不輕,樓里的鶯鶯燕燕龜子龜孫昨晚難免忙亂一番,早上一個個東倒西歪,睡得正酣,對她的看管也松了許多,她這才得住機會跑了出來。本來柳雙雨被二娘弄到山神廟里,急切間很難被外人發現,只是丫環翠香聰慧膽大,不管不顧地東問西問,萬事經不住有心人,居然被她探听出了柳雙雨眼下的行蹤,這才悄悄跟了過來。
商小伶眼見郎君滿臉傷痕,滿身泥污,心中疼個不住,欲待上前與他相認,又見他和二娘言談間頗為火熱,一時間自傷自憐,再不肯走將過去。直到柳雙雨和二娘各自散去,她才委委屈屈悲悲慘慘地走將到這里。只是眼下看看出來多半日,時間已是長了,估計回去後定免不了一頓毒打。
商小伶此時也顧不上想那許多,她在柳樹下站了半晌,隨即對丫環道︰
「翠香,你拿上這五百兩銀票,這是我平日攢的私房錢,你速速雇一輛馬車,這就趕上小官人,將錢給他送去吧。此去江南遙遙,沒有銀兩,他怎生到家?半路必然還生意外。你要他無論如何也要將銀兩收下,多余的話也不要跟他說了,他恨我,且由他,我以後也不要見他。」
商小伶說完,以袖掩面,揮手示意翠香速去,再也不肯多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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