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姑山藥園。
醉芙蓉結出的白果一天天走向成熟,果實近桃形略瘦,果肉端也垂下了些粉白色的流蘇,不用走得很近,就能聞到樹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柔和的酒香。
小猴兒青娃依舊天天來守護芙蓉樹。若是仔細觀察,會發現它的身形一天比一天瘦小,它頭上的雙角也不像最初那樣金黃燦燦,大小只是過去的一半,色澤也變做了淡黃。小猴子對自己身體的變化一無所覺,他每天還是蹦蹦跳跳地用獨腳繞著樹亂走,玩累了就會在樹旁撒下一泡猴兒尿。
自從上次攪了柳雙雨的美夢後,小木精也是幾乎天天來。鳳娘娘指導著柳雙雨在芙蓉樹上布下了一個伏妖陣,只要小木精踏入陣來,陣法就會發動,她的遁術就會失靈。
只是小木精不知出于對危險的一種直覺和敏感,還是有什麼其他想法,她每次出現在這里,都不會靠近醉芙蓉數丈範圍內。
她也不再頻繁戲耍柳雙雨,更多的時候,她會在樹梢上飄來飄去,從這棵樹到那棵樹,從這朵花到那朵花;有時,她也會和傳說中森林里的精靈一樣,在不遠處的林間一個人甩著袖子獨舞,或者咿咿呀呀唱些柳雙雨听不懂的山歌,——她月下跳舞的時候最美,月華如水,樹影婆娑,芙蓉如面,她的舞姿美得人間沒有,天上也無。
這段時間來這里最少的人反倒是柳雙雨了。
他協助鳳娘娘在醉芙蓉樹周圍布下天羅地網後,越來越有一種謀財害命的負罪感。
他自幼受的是詩書禮義的教育,還幾乎沒有機會去體驗修仙界所謂弱肉強食不擇手段的叢林規則。在他的內心里,自然萬物皆有靈,每個人,每個物種,都有自己生存的權利,都應該得到尊重。
現在他做的事是一計兩命︰小猴子再這樣下去,留在世間的日子會越來越少,小木精最終也必定抵不住靈果的誘惑,落入陷阱也是早晚的事。
柳雙雨聞著醉芙蓉的酒香,卻找不到美酒來解憂,他意興闌珊,見芙蓉果離徹底成熟還要些時日,果子摘走了沒有一點好處,他明白,小木精也明白,——想清楚了這個道理,他就不再每天守在樹旁,開始在藥園其他地方散心。
他去的最多的地方無疑是六極冰穴,那地方最初留給他的,是道士們滿嘴恐怖的白牙和一系列美好的記憶。但他在那里邂逅了白衣女子後,便不知不覺忘記了這里留給自己的不快,開始頻繁往這個地方來。
每隔一兩天,他就會在這里見到那女子一兩次,長發如瀑,身姿綽約。他仗著太虛幻鏡隱身的神通,一次次大著膽子走到她身旁,仔細看她的眉目如畫宜喜宜嗔,甚至有時候,他還會閉上兩眼,只為听听她的步履聲碎環佩叮咚。
每次他這樣仔細審視對方的時候,對方都會似有感應,睫毛閃動。柳雙雨最初也懷疑對方是不是有什麼辦法能察覺自己的靠近,但他最終還是相信了太虛幻鏡的神通不會出問題,因為他曾同樣馭使著寶鏡去轉過紫姑山幾個地方,沒有一個人能察覺他的存在,——他將答案歸結為這一切都是女子本能的直覺。
白衣女子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在冰穴外面停留不短的時間。她要麼一個人站在洞口出神,要麼就會去洞前幾處花草那里擺弄半天。
柳雙雨也曾在白衣女子走後仔細觀察過那里,見那些花草個個珍稀,多是這藥園中都罕見的物種,而且哪一種生長的年份也在千年左右,心中不由暗暗驚奇。
他還發現了一個疑點,這些花草靈氣十足,生長的速度都極快,雖然遠遠不能和小猴兒青娃催熟的速度相比,卻也遠超周圍其他的草木。這一發現讓他來了興趣,他經過進一步觀察,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這樣的不正常,都與白衣女子有關。
他心中越來越好奇,後來索性去四喜觀附近的道舍里盜取了小道士的兩件道袍,直接出了太虛幻鏡,在六極冰穴外游逛。
也不知怎的,自從那白衣女子來過這里後,冰穴附近再也沒有見過任何其他人的身影,柳雙雨化裝成小道人,在附近走了幾天也沒人撞見,更談不上識破。
白衣女子蒔弄花草的時候,他就膽大包天地在她身外走過,賣弄賣弄風liu體態,或者一邊走一邊吟哦些凡間與風月有關的詩句。
可是,讓他失望的是,那女子每次都專心照顧花草,從不跟他答腔,甚至都很少看他。也有兩次,那女子似乎擺弄藥草累了,抬頭看天的時候,會順便掃過柳雙雨一樣,那目光溫柔卻又不包含有任何感情,他見了心中卻止不住地突突直跳。
時光就這樣一點點流逝,這一天,醉芙蓉的果子終于熟了。
柳雙雨趕到這里時,發現芙蓉樹的樣子已經變了很多︰樹干不知什麼時候長大了一圈,枝葉在風中興奮地嘩嘩響個不停;白中透著粉的果子徹底變成了粉紅色,果端的果須在風中不停飄灑,散發出醉人的酒香。
小猴兒青娃格外緊張起來,因為芙蓉樹的香氣飄出了很遠,短短半天時間內,樹周圍一二里許就來了許多鳥獸。
那些弱小的鳥獸見芙蓉樹有人在守護,呆在遠遠的地方不敢靠近,——雀鳥發出一聲聲低沉而急促的叫聲,小獸在草地上使勁刨著蹄子,偶爾仰頭發出短促的嘶鳴。
膽子大些的鳥獸就開始嘗試著靠近。
有一只梟鳥居然也在白天出現了,它第一個沖著芙蓉果俯沖下來,還沒等靠近樹冠,就被柳雙雨用石子屈指一彈,應石而落。
還有幾只猛獸低吼著逼近了樹的周圍,一頭銀翅虎撲閃著翅膀在低空翱翔一遭,也呼得一聲直沖過來,小猴兒青娃兩眼瞪圓,看準銀翅虎的額頭就是一記狠拳,打得它幾個滾翻到地上,嘴角流出鮮血,抽搐幾下,竟然死了。
接下來又有幾個不知好歹的家伙試圖靠近,都被柳雙雨和青娃或石子或硬拳擊退,來犯的禽獸要麼身死,要麼也是重傷喪失了攻擊力。有兩頭鳥獸被青娃擊出很遠後,還被身邊的其他猛獸聞到血腥,瞬間就將它們吃得尸骨無存。
其余的鳥獸再也不敢靠近,只是將醉芙蓉和柳雙雨他們團團圍住,在數丈外低低咆哮,彼此對峙起來。
芙蓉樹下,柳雙雨負手長身而立,小猴兒張牙舞爪跳個不停,遠遠看去,也不失為一道好玩的風景。
柳雙雨卻沒有任何玩鬧的心思,他現在被猛獸烈禽環峙,不敢有半點大意;再加上小木精此刻意外地沒有現身,也一定是躲在附近某個地方悄悄觀望,準備坐收漁人之利,——為了誘捕木精,他耽擱了這多時日,此時又怎敢有片刻疏忽?
就在柳雙雨為小木精遲遲不肯現身而焦急萬分之際,里許外忽然傳來一陣暴喝聲和猛獸的慘叫聲。
柳雙雨臉色大變。
這是他最怕的一件事,也是他幾乎忘卻的一件事︰紫姑山的道士們來了。
更多的呼喝聲和猛獸的淒慘吼叫傳來,一盞茶的功夫,一群皂袍黑簪的道士從眾獸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到了芙蓉樹的近前。
可能是聞到了道士們身上那股血腥氣和騰騰殺氣,附近的猛獸們一個個耷拉下耳朵夾起了尾巴,低低嗚鳴著退出了很遠的地方。
在前面大片空地上,十幾個道士氣勢洶洶地站在了那里。
為首的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道看見了樹下的柳雙雨,又看見了滿樹粉紅飽實的芙蓉果,臉皮抽動了兩下,皮笑肉不笑地跟柳雙雨打著招呼︰
「前面莫非是淨瓶山的哪位師弟?」
柳雙雨聞言一怔,這才省起自己身上還穿著前不久剛剛盜來的道服,顯然對方誤會,將他當成了自己人。
他再仔細看了看,自己道袍的左胸處繡了一個天藍色的琉璃瓶標志,而對面的道士們的道服上卻繡了一個貓頭鷹的標志。他心知有異,小心應付著回道︰
「正是。小道正是淨瓶山四喜觀的玄鼻,不知來的是哪一位師兄?」
柳雙雨曾經在四喜觀見過一個叫做玄目的小道人,他不知對面來人是否有人跟玄目熟識,不敢冒充他的名諱,就順口稱自己腳玄鼻,大致上取得就是眼耳口舌鼻之意。這也是他臨急無智,一時間想不出別的說辭,月兌口而出這個蹩腳搞笑的名字,等話剛一說出口,他就立馬後悔了,暗道要糟。
沒想到,剛才說話的老道听了他的報名後,不但不以為怪,反倒欣然說道︰
「原來是玄鼻師弟,失敬失敬。早聞淨瓶山四喜觀有眼耳口舌鼻四位法力高深的師弟,沒想到能在這里與玄鼻師弟踫上,真是有緣。在下怒梟山玄茅,與師弟見禮了。」
柳雙雨听完,出了一身的冷汗。這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他瞎蒙亂撞的一個道號,沒想到在這紫姑山還真有些來歷。
這樣的巧合還要說是紫姑山來歷尷尬。紫姑仙子雖說是天庭冊封的正神,卻只負責掌管清理天下污穢,說白了就是個負責打掃廁所的;天*哪兒有勞動分工不同人人平等的觀念,她這個正神,怕是沒有一個仙人能瞧得起。就連人界的修仙者對她表面敬畏,也未必沒有過一兩句月復誹呢!這也是為什麼紫姑仙子要發下弘誓大願,定要求得九牲九子以祭上天,好讓天帝給自己另封職司名號的原因。
因為紫姑仙子位列廁神,所以紫姑山上一切的名號稱謂都帶些古怪,什麼四喜觀漱玉山都屬于此流,就是這個玄茅道人的名號,仔細想想也讓人好笑呢!這次柳雙雨自稱什麼玄鼻,道號稀奇到極點,居然也能外打正著,不能不說偶然中還存有必然。
玄茅老道所在的怒梟山是紫姑山九山之一,和那淨瓶山漱玉山並列。所謂的梟鳥其實就是凡人口中的貓頭鷹,以梟為號,估計來的也不是一群什麼好鳥。
柳雙雨和玄茅道人寒暄了幾句,隱隱覺出不對。
那玄茅一半精力在和自己說話,一邊精力卻始終放在他頭頂的那些芙蓉果上。他目中的那些垂涎和貪婪,掩都掩飾不住。
玄茅一邊跟柳雙雨說笑,一邊有意無意間靠近了樹下,他身後的一群道士也很有默契,也跟著緩緩逼近,眼中漸漸露出凶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