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凌非卻也沒有注意到,就在她收回視線、低下頭的那一刻,上方那人的目光掠過了她,不著痕跡的略微停留了片刻,又轉向了全場其余的方向一掃而過,好似能把所有的細微之處盡收眼底;更讓所有的妃嬪宮人心中砰然直跳,只覺得皇帝的目光一一與她們交集了,每個人都仿佛感覺到了自己被關注,肅靜依然,氣氛離奇的無聲卻熱烈了起來,就連絲竹之聲也轉入了新的樂章,愈發的熱鬧喜慶了起來,不過,其實這只是依著太後的喜好而改變罷了。
太後那張打滿了褶子的干瘦面孔雖與慈祥無緣,但還是努力的擠出了所謂的笑容,樂呵呵的招呼起了一干皇孫們,一個不落的全都喚到了身邊。
這個場合中,並沒有被給予太多關注的太子周檢,模樣儒雅俊秀,少了幾分其父的凌厲,因已成年,又跟隨著太後行了一路,此時便只在太後跟前行禮以及恭維了一番,得了太後的幾句夸贊;四皇子周栩、六皇子周杞、八皇子周楷都承歡與太後膝下,討的太後「咯咯」笑不停;就連雙胞胎八皇子、九皇子,都由女乃母抱到了太後跟前,太後歡喜的直說︰「好孩子呦!就擱老身身邊,挨著挨著!」兩個走路都還不穩的小女圭女圭,雖略有羞澀,倒是與太後也挺親近,想來平日里沒少相處。太後甚至對張章這個毫無血緣的孩子都十分的歡喜,同樣把他招呼到了身邊。
上座這一幅其樂融融的情景,落在所有妃嬪宮眷眼中,在羨慕她人生得皇子、自己渴望也能如願以償、乃至挖空心思的盤算著自家親戚里是否能找出討人喜歡的孩童帶入宮來的同時,也有人若有若無的瞟了幾眼各個依然坐于母親身邊的帝姬們。
永寧與她的母妃淑妃一般淡然,似乎心甘情願只在這場宴席中做個默默無聞的陪襯;永安、永平、永儀位置十分靠後,幾乎難以在爭奇斗艷的眾女眷們之中尋著她們的身影,因為她們的生母都只是四品美人、五品才人。
只有貴妃生的永福,雖然才四歲,還由女乃母帶著,見到親哥哥周楷到了太後身邊,她也不甘示弱的咿咿呀呀叫喚了起來;周楷撒嬌的在太後耳邊低語了幾句,太後才笑眯眯的對永福招了招手,也讓她由女乃母帶著送到了跟前,硬是擠開了周杞,與哥哥一塊兒各霸佔了太後的一邊。
貴妃見了,掩口輕笑了一聲,望了望兒子,又望了望女兒,最後再看了一眼太後一旁的皇後,笑意就更濃了。皇後雖育有數子,卻都一一早夭了,只剩下了最年長的太子周檢,在貴妃心中,金是福分都及不上兒女雙全的自己;更何況,從外表看來,皇後簡直比皇帝老上了足足十歲有余,早就與皇帝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了;而她本身便姿容不凡,平日里又注重保養,身體康健氣血充沛,年歲更小上皇後不少,未必就沒有機會再添新子。
皇後自然注意到了貴妃的目光,不過她似乎並不在意,微微一笑,她有皇後之位,又有嫡長子的太子傍身,還有太後信任,無論哪一點,都不是貴妃可以輕易撼動的。同時,她見太後忙著與皇孫們熱絡,便談笑著關心的問起了每個帝姬的生活起居、女紅女課等,顯出了身為大婦的氣度,連皇帝看向她的眼神中都多了一分贊許,太後亦無反對。
已平復了心緒的凌非本對這些戲碼毫無興趣,只是張章也與皇子們一塊兒在太後身邊,她才好奇的多瞧了幾眼。張章果然與周栩交好,加上周栩的同母親弟弟周杞,一塊兒哄的太後連連開懷大笑,隱隱也能看出他與周楷的不對譜,甚至暗中有了較量之意思,仿佛誰能爭得更多的太後喜愛,誰就是得勝的一方似的。
凌非不禁在心底大為搖頭,在宮里,連那麼小的孩子都有了心計,連親情都變得不再純粹。
好在皇後細細的問過帝姬以及帝姬們的生母乃至身邊的人後,見太後也與每個皇孫們一一親昵了一番,用眼神向皇帝詢問了一下,得到了首肯,便對太後出言道︰「母後,吉時已近,可是該上供祭月了?」
正巧,周楷剛剛說了一通趣事把太後逗樂了,太後止不住笑意,邊笑邊道︰「是了是了,老身瞧見這些乖孫兒就把正事兒都忘干淨了!哎呦,真是天天日日、時時刻刻瞧也瞧不夠!」說著,她又拍了拍身邊的皇孫兒們,「好了好了,也讓祖母喘口氣,你們就去見見你們的父皇吧;也怪可憐見的,你們父皇平日里忙于國事,鮮有時間與你們親近,趁著今兒的機會,快些去吧。」
別看太後年紀大了,一口氣說上一連串都不帶喘的,繼續轉向了皇帝周元︰「吾兒,今兒可是好日子,不可談國事、問功課,只能說家事、道家常;這些可都是我老太婆的乖孫兒,你可不能嚇唬著他們了!」
周元苦笑的應了。妃嬪宮眷們則紛紛應景的掩嘴輕笑,算是給場面添了幾分其樂融融的溫馨喜氣,隨後,又跟著皇後扶起的太後,所有的內庭眾妃、嬪、婕妤、美人、才人、貴人以及御侍等,還有帝姬們,往一旁早已設好的祭台行去;凌非也依著位份默默的跟在人群中。
中秋是以月為題的佳節,自然少不了拜月的習俗,不過月主陰,女拜男不拜。明月下的供案上,除了呈放著香燭與常見的供品外,還有各式的瓜果,比如特意雕琢成蓮花形的西瓜就是必不可少的,還有月餅、芋、蓮藕、毛豆枝等寓意美好的供品。女子們上香參拜念誦祝詞,更在心里許願。在這內庭中,自然便是祈求皇帝的垂憐寵愛,祈求生得皇子,以及更多不能宣于口念想。
為了顯得與周圍女子一樣的虔誠、一樣的心有所求,凌非也在心里叨念著︰「嫦娥、月兔、玉蟾、吳剛、天帝、西王母……你們要是有眼,就助我早日離開這深宮大內吧,保佑我能恢復曾經的生活,不求回到過去,也不用富貴顯赫,只要安逸做個自由自在的小民即可!」
也不知是不是月光承載不了太多的祈願,有雲飄過,雖沒有完全遮蔽卻也變得朦朦朧朧。落在不同人眼中,不同的心境又各有一番理解。
不過,因祈願而懷有了希望,祭月告一段落時,眾妃嬪宮眷們面上的神彩比之前更勝,就像沐浴了月光的清輝,人比花嬌,若出塵謫仙,又都含情脈脈,溫柔似水。一時間足以令人深信,無鹽拜月而為美人,定確有其事。
重歸席間,皇帝投來的眼神就更加深邃了,仿若無底深潭,卻又蘊藏了無限可能,幾乎可以滿足在場每一個人的遐想;除了太後依舊把皇孫們召集到身邊其樂融融外,更是在歡樂喜慶的絲竹樂聲間,流淌著無形的曖昧幽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好在,畢竟太後在場,人人多少都有些分寸,皇帝亦不例外。此刻宴席已正式開始,一道道美酒佳肴流水呈上,百藝雜劇陸續登場,又在太後、皇帝的授意應允下,妃嬪宮眷們復了言笑,嬌笑鶯歌把氣氛烘托的熱烈一時,又有看著曲藝雜耍而發出的喝彩聲、贊嘆聲、或是小聲的驚呼等等,令太後也一塊兒沉迷期間,與眾人一般為藝者伎人的技藝所嘆服,看到高興處,還把些年幼的雜技藝人招到近前,打賞吃食碎銀之類,不一而足。
不過,宮眷們即便是談笑、觀戲或者恭維太後,但大半的注意力還是圍繞在她們共同的夫君身上,人人都在尋找任何機會、想方設法令皇帝目光多在她精心修飾許久的嬌媚容顏與光鮮打扮上停留片刻,而獲得關注與垂憐,就連不久前還是唯我獨尊、風光一時的鄭淑儀,亦是如此,大概唯一不同的是,她手里的帕子幾乎快被擰的撕裂了。她的面色更是精彩,各種情緒像是拼盤一般輪番上演,渴求、期盼、驚慌、不安、焦躁、惱怒以及更多無法形容的神情,當帕子終于承受不了她所有壓抑著的情緒時,悲慘的碎裂後被棄在一邊,她不自覺的咬起了涂的鮮紅的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