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之上的別宮中,原本夏日午後該是明媚而涼爽些的,這一日卻是溫悶的,菱角站在西殿最末,略略一偏頭,便見那窗外天邊黑雲層層疊疊地翻滾著,越來越近了。自杜貴姬進了正殿,一干服侍孫綽的宮人悉數被叫出,請了貴姬娘娘安後皆被命在西殿等著服侍,一個也不許離開。現在,這光線越發暗下的偏殿之中,只有一個著華服的年老宮人窸窣走動,其他人鴉雀無聲,壓抑悶熱得連一絲風也沒有。
一聲悶雷在低聲而隆隆地炸開,孫綽在內室第一次抬起頭來,神情有些膽怯。
杜貴姬聞雷才住口,雲鬢一側,發髻下的響鈴珠花玲玲作響,清脆不斷。杜貴姬等穩住了靜下來,才道︰「又要下雨了麼?」
孫綽細若蚊吟,低聲回答︰「今年雨水比往年多了不少,三兩日就要下一場雨。」
說罷掩口輕輕咳了幾聲,窗外的雲層越發近,房里悶的人腦中嗡鳴。杜貴姬用絹帕擦了擦並無一點不妥的嘴角,悠閑地隨口道了句「姐姐保重」,才放下手帕,笑眯眯道︰「還真不知雨水這麼大,我來的這兩日始終是晴空萬里的呢。」
孫綽垂下眼簾,輕聲道︰「娘娘洪福自是天佑的。」
杜貴姬毫不忌諱地呵呵笑起來,那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回蕩在昏暗的內室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毒。杜貴姬扶了扶的步搖低垂的珍珠,才道︰「姐姐說的是呢。妹妹如今是聖上的二品貴姬,又攝六宮之事。若說我這樣還沒福,那天底下誰又有福呢?」
孫綽僅是點頭,強笑著重復︰「是,娘娘自然是洪福齊天的。」
任杜貴姬洋洋得意了片刻,孫綽才淡淡嘆了一聲,幽然哀怨道︰「如今這山上住的日子多了,許久不和人說笑,都不會說話兒了呢,娘娘別見怪。」
杜貴姬忙道︰「不礙事的,姐姐。」
說著起身環著內室走了一圈,瞧著桌上茶具物件,床上錦被繡枕皆是柔和顏色,花樣質地也沒越過禮制半步,才坐下︰「姐姐這里甚是清淨素雅,是修行的好地方。」
不需孫綽反應,杜貴姬端了茶,輕抿了一口,繼續道︰「我那里雖吃的用的好些,可宮中事務繁多,姐姐也是知道的。」
孫綽心中一痛,手中的茶在桌上磕踫了一下,脆生生的一聲。杜貴姬瞧了一眼,仍不停口︰「這一早到晚的人來人往,要定奪的,說閑話的,一刻輕巧都沒有的。不像姐姐這兒能讀書,能寫字的。」
孔雀般明晃晃的炫耀,孫綽听在耳朵里,如百爪撓心似的無所適從,只在自己指月復上來回劃過,讓那注意力轉去那麻酥酥的疼痛,不想起以往自己宮中如何的繁花似錦。曾經母儀天下的回憶,總像熱油似的沸騰著潑向她,今天,更是躲也躲不開。
杜貴姬見孫綽面色更加青白,眼中似是瑩瑩泛淚,仍是朗聲說︰「我白天是一刻不得閑的。而晚上啊,常常是撤了晚膳,皇上便來了。「
說著,臉上浮現一層薄薄的桃花紅雲,杜貴姬搖搖頭︰「我也時常勸著皇上,說後宮嬪妃眾多,該雨露均沾才是。可想是我入宮久了,如果與聖上多少是最心靈相通的,一月來,皇上也有半月宿在我那里。姐姐你……姐姐?「
孫綽被攻破了。
不管她是從听到杜貴姬要來就著手準備,也不管她到底壓下了自己的尊嚴到幾何才讓自己的情緒可以應對,更不管她忍著胸口絲絲灼痛,忍到此時,眼看著這出精疲力竭的戲就要成功的演完了;她還是被攻破了,被貴姬杜驕瞳寥寥幾句蓮兄的行事,就攻破了,破口在心底。
*伴著一聲霹靂雷聲潑進窗口和那心中破口,熱淚簌簌而下,那手帕,連遮擋的能力都沒有。
所以,杜貴姬殷殷上前,托著自己的繡帕擦拭孫綽的顴骨眼角,飽含著涼浸的笑意輕聲言語︰「姐姐這是怎麼了?」
孫綽死死地攥著手帕一徑顫抖,蓮兄,你怎麼可以這樣待我?
思考過後,腦海里一個聲音幽幽自嘲︰或者永遠沒有听到答案的機會了吧?
杜貴姬仍在繼續輕言︰「是我勾起了姐姐的傷心事兒?唉,我也只是勸慰孫姐姐你不應思慮太多,有失必然有得,姐姐如今就不必煩心宮中瑣事了不是?」
孫綽不應,仍是頻頻落淚,目光直直地落在門口,就仿佛那人會帶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頂著這瓢潑大雨緩緩而來一般。
我想見你,不是她!我想見你……這句話款款在心中浮起的時候,孫綽被自己嚇了一跳,才緩過神來。那門口站著的是杜驕瞳的丫鬟,窗外暴雨,雷聲滾滾而過,整棟別宮之內,寂寞安靜,該來的人,總是沒有來的。
孫綽抬起眼楮︰「娘娘體諒我吧。太多事,想起,便忍不住了。」
杜貴姬蹙眉,懂了似的點點頭︰「姐姐在這好生靜養。說句不該說的話,這‘人間富貴,皆是浮雲。’的話,姐姐你怕是最懂的。不用我多說,只有這身體是自己的,修養是真的,操心有能如何呢?」
孫綽略低頭點了點︰「是。娘娘之言極是。我只是瑣事日夜膠著,夜不能寐。」
杜貴姬拍拍孫綽的手︰「姐姐多慮。宮中事不要再勞心;這山中蒼翠安寧,姐姐好生養著就是了。」
孫綽心中狠狠一沉,那碎裂的破口仿佛壓在胃中,壓得喉頭發甜想吐一樣。果然,是回不去了……
「已經是不想了。」孫綽答著,聲調細微難聞。
「姐姐是明白人。」杜貴姬微微笑道,退回去坐下,悠閑自得的品茶。「姐姐也知道,宮中禮制不可逾越,而姐姐這里,多有不符。待我回宮後,著人來收了那些物件,免得給姐姐你惹禍上身。若是得罪了,姐姐還要多擔待些,妹妹年輕,不知輕重。」
孫綽心中冷冷一笑,面上恭謹道︰「悉听貴姬娘娘安排。」
杜貴姬又絮絮了些,嘴角從始至終掛著端莊得意的笑容,孫綽亦不多言,亦不見反感。驟雨漸漸緩了,停了,天竟然跟著晴了,緞子般絲滑的柔藍鋪滿天際,就像剛那場風暴不曾來過一樣。杜貴姬滿足地嘆了口氣,贊了一聲花草之香沁人心脾,站起身,綺麗華服熠熠生輝,孫綽隨後出了內室。
待杜貴姬在正殿落座,西殿的一干宮人也被領了出來,站作一排。杜貴姬回過臉來笑道︰「孫姐姐可能不記得了,禮制中,寶林服侍宮人為四人。」
說著轉過臉去面對那些女孩兒們,眼波流轉,嘴里繼續道︰「姐姐身上不好,黑壓壓的這些人瞧著也心煩,我今天就把多余的帶走吧。」
不用孫綽回答什麼,杜貴姬隨意在攤開右手,那華服老婦忙遞上一本名冊,杜貴姬笑吟吟對著名字看人。不多時,便挑完了,命那些宮人即刻去收拾停當,隨她下山去。孫綽略一抬眼,見留下的四個丫鬟中,有菱角,和另外三個或貌丑,或病著的丫鬟;孫綽這一午後心痛太深,現在已然麻木,無心難過,直覺何處不對勁。
思慮了片刻,面上又不能流露,甚是焦慮,猛一抬頭,見緋玉緗玉站在一側……而眼前是四個丫鬟,不由得如大石迎面壓下,面色鐵青。
杜貴姬探身望了孫綽一眼︰「姐姐是累了?那我走了,姐姐歇息吧。」
說著施施然起身,走出幾步,小丫鬟托了裙擺,搖曳而去,任身後一干人恭送,頭也不回,任夏風過著絲絲雨香拂面,真是好時節哪!
孫綽死死咬住兩片嘴唇,抿成一線,分不清胸中憤恨怨怒到底旺盛到何種程度,等人走得干淨,才吩咐緋玉給那四個丫鬟排了值,分了新屋子住;自己扶著緗玉回了臥室,坐在窗前案旁,不覺得淚如雨下,辛苦難當。
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緋玉回來,只見孫綽已經好些了,透過窗紗正看見晚霞滾了漫天,紅顏鮮亮卻魚鱗似的一片一片,招人惡心;屋里也滿滿的金紅一片,像得了什麼病一般。緗玉端著冰過的雪梨片給孫綽潤喉,孫綽強顏道︰「又分了雪梨,哪天才能到頭……」
緋玉不解,又不敢問,趁著孫綽低頭,緗玉才悄聲道︰「小姐說,你我兩人,幾日後也要被帶了走。」
還是被孫綽听見了,她沉沉嘆了一聲,仿佛將渾身力氣都放了,才柔聲說︰「禮制中寶林四人服侍,是近身的宮人全算上的。更何況,寶林哪配五品宮人來服侍呢?」
「我們就算降了最末,也願在小姐身邊!」緗玉斬釘截鐵道。
緋玉也緊跟著點頭道︰「我們降了服侍小姐……」
「說什麼傻話呢。」孫綽苦笑,「若是能這樣,早就有人來貶你們了。」
緗玉猶豫試探道︰「小姐上回說會有人來收了東西,也不曾。這回……小姐也是多心了吧。」
孫綽輕輕嘆氣,臉上浮現一絲薄薄的笑容,在蒼白的臉頰上那麼不自然卻那麼真誠︰「我也希望,這是又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