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綽這次沒有多心。
翌日清晨,秀觀峰別宮一片寧謐,朱紅的欄木被淅淅瀝瀝的夏雨打得透濕,明暗之中頗有一種深沉的斑駁,宮人的稀少和雨水帶來層層疊疊的霧氣,讓峰頂的這座院落寂靜而飄渺。山中的祈福之所卻多了不止一點半分的人氣,進出忙碌著,彩棚絲綢盡數拆去,內宦稟︰「天降福霖,貴姬娘娘回宮。」
孫綽起身梳妝之時,已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她清秀之余仍有不能忽視的瑰麗,斜靠在軟塌上笑語嫣然,杜貴姬這一行一去,讓她多少有些如釋重負,就算情形不甚樂觀,也知道了是怎樣的不樂觀。
所以,她沉靜安然,讀書,進膳,再自然不過。
撤了晚膳,緗玉偷閑向緋玉笑道︰「咱家小姐昨天還那樣,今天,也是說好就好了。」
緋玉接口︰「小姐只是心中有事吧。」
天色漸漸轉暗,一下午的晴朗讓傍晚暖風燻人,孫綽放下書,緩步上了觀景台,發絲被風撩在額上,只覺溫婉舒適。不過片刻,便在輕盈的暮色中,望見山道上,有人策馬而來,身後還是整整齊齊的幾許人。暮色越發隆重,看不清來人的衣著裝扮,孫綽略一閉目,從觀景台上退了下來,回到內室稍作梳妝,回到正殿,那車馬勞頓之人已在恭候。
來人是當今皇帝的總管宦官,姓袁,名時興;自皇帝幼年時服侍左右,如今已兩鬢微白,雖意氣風發,仍是掩蓋不了臉上的諸多皺褶,見孫綽出來,拜了一拜,淡淡道︰「娘子安好。咱家奉命而來,收取不合禮制之物。」
言罷抬頭,見孫綽還禮後,面上展開些許笑容,帶著老人家的慈愛。孫綽靜靜道︰「煩勞袁公公親自走一趟了。」
袁時興緩緩搖頭︰「貴姬娘娘回宮即吩咐,聖上亦願娘子之事早些全了了,咱家不敢托懶。」
緗玉听他自稱甚是狂妄,心中不滿,不及掩飾就露在臉上,見孫綽淺淺笑著並不言語,而緋玉遠遠立在殿中柱的陰影之下,也不回應她,不覺輕輕跺腳。
袁時興目光凜冽掃過,臉上仍是朦朦笑意。說話間,西邊偏殿里的幾大箱物件已被抬了出來,當著孫綽的面一一清點著。孫綽輕輕咬唇,側身立著不動聲色。緗玉不忍,上前憤憤道︰「袁公公是宮中老人,這清點之事是下人之事,怎麼也不該驚擾了娘子。」
袁時興並不急回答,眯眼細細打量了緗玉一番,又咧嘴笑道︰「這是緗玉姑娘不是?咱家年紀大了些,見得少了,也不甚記得。」
孫綽斂眉,啟口︰「袁公公說笑。不是她又是誰呢?」
袁時興也蹙了眉,深深一嘆︰「娘子出宮太久,這些宮人,咱家也認不全了。若不是這樣說話,真是看不出了。」
孫綽掩口輕輕咳了一聲︰「再過幾年,公公更是認不得了。」
「您是總管貴人,認得我們何用呢?」緗玉沖口便道,這老奴往日謙卑恭敬,如今也是一副仗勢欺人的嘴臉,讓人不禁作嘔,索性心下一橫,已是這樣,你又能奈我何?
袁時興並不理會緗玉所言,淡而心不在焉道︰「娘子說笑了。」
言罷低下頭理了理滾邊的領子,鬢角的白發在夕陽殷紅的光輝中閃著光,更加明顯,他再抬頭,更讓人覺得老衰。孫綽徒然一陣感懷,故人如此,不管是否刻薄,都讓人酸楚。
袁時興抬頭見孫綽若有悵惘地望著他,得體地發出一聲咳嗽般干干的笑,孫綽別開視線,他才轉過身去,彎腰查檢最後一方矮箱。矮箱里整整齊齊碼著三排精致的小匣,匣子皆是細工精雕,再附上珠玉瑪瑙之物,雍容穩重里不失靈動輕巧。孫綽余光便知是最後一箱首飾,心中鈍痛,卻不甚猛烈,自認早已麻木。
袁時興卻不急,臉上雲淡風輕,伸手探向擺在在正中的錦盒,小心地托在手中,用絲帕墊著才掀開。錦盒悄無聲息地彈開,錦蓋顫巍巍地抖動,盒內靜靜躺著一對手釧,由大粒的珍珠與珊瑚相隔穿起;珍珠潤,珊瑚嬌媚;卻並不似皇家珍寶冷光泛泛,每顆珠上卻是描金繪上幼龍稚鳳,畫工極為高超精巧,既不刻與寶珠之內,也不浮在寶珠之表,而是仿若含在那珍珠珊瑚之中一般,珠在穿線之上微微一轉,那龍鳳就活靈活現地翻滾戲耍,動人之極。
孫綽望著袁公公手中的融融光芒,想新婚燕爾,他在燭光之下托著看,回眸笑道︰「這手釧巧奪天工,不知道咱們日後的小龍小鳳,可比這上頭的多還是少?」
嘆,言猶在耳人何處!
袁時興放回盒內,嗓音有些悲涼︰「孫娘子果然是守禮,老奴本以為會留下這……」
孫綽瞧著袁時興眼中意味深長,安然道︰「這本是我娘家嫁妝,只是這些龍鳳之圖案只是帝後專享,短短不能私藏。」
袁時興將錦盒放回矮箱之內,方回頭道︰「娘子所言極是。」
待人將那口箱子抬了出去,袁時興才又道︰「娘子,這些回宮後皆封箱留檔,不再賞賜他用。」
孫綽點點頭,燦然一笑︰「我知道;後宮娘娘們也最是講究這些,也不願意要的吧,不吉利呢!」
最後四字「不吉利呢」,唇邊含笑,嗓音清脆,很是俏皮可人。袁公公也不禁露出絲絲笑容︰「娘子說笑。可惜了。」
袁時興這句可惜,隨著嘆氣而出,虛而不斷。
孫綽體味不出其中意涵,只是笑道︰「公公又逗我了。」
說完,挪開眼光,仍見緋玉立于柱子之側,陰影越發濃重,看不清人面;緗玉臉上還帶著些許不服和怨怒,與一個小丫鬟點燈,這才察覺了,已是掌燈十分;別宮之內幾乎已搬空了大半。原來總想著是稀松夢境,到如今,才猛然全信是真。
袁時興信步走了一圈,確認並無遺漏,才回了正殿,孫綽正抿了口茶,才啟唇道︰「公公,前些日子我這里楊桃兒死了,小明子進宮……」
「娘子不必擔憂山上安危。就算僅是顧及皇家顏面,山中也斷然不會有大事。」袁時興利落出言,「至于後宮之人之事,娘子不必掛心。」
袁時興始終溫馴,不想這幾句話竟迸出幾許凌厲之色,孫綽不能再問,喚出緋玉來。緋玉端著盤,盤上紅布蓋著兩如意錠,孫綽淡淡道︰「煩勞袁公公走一趟。」
袁時興那眼皮皺著往下耷了片刻,將那錠子推回,不卑不亢道︰「咱家說句難听的話。娘子還是好生收回吧。咱家不缺這金錠子銀錁子的。娘子日後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呢。」
孫綽神色一凜,如三九寒風迎面撲過一般青白;緋玉緊握著盤緣,緗玉啪啦一聲放下手中燈罩。袁時興不待眾人反應,又冷冷一笑︰「緋玉姑娘若不端出來,咱家還忘了。」
說完一招手,便有小太監抬來一只頗大的箱子,並不似後妃常用雕刻美觀之箱,扎扎實實是宮中尚宮局收斂之物的大箱,通體紅棕,大而厚實,蓋著泛紅光的銅鎖,有些怕人。袁時興的冷笑已然褪去,還回原本不咸不淡,似笑非笑的慈祥神色︰「咱家宮中多年,從不欠人情,孫娘子昔日賞下的;如今咱家也不願留,只有些珍玩,已贈人或尋之不到;咱家如今全部折為金銀,送還娘子。」
說著,手指在那棕木箱上敲了幾敲。
孫綽寒顫,勉強道︰「往日給公公的,是為往日的照顧勞煩……豈有退回之理?」
袁時興絕決道︰「孫娘子何必為難咱家?宮中這幾年,娘子不知我們宦官最為講究凶吉兆頭?!受人恩惠,必得報答。」
這總管太監見孫綽說不出話,又繼而言道︰「有恩不報,就遭天譴哪!唯有悉數還了,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清了才心安哪!」
孫綽被搶白,心中直覺得世態炎涼,這冷熱紛飛交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讓人難以招架;一時沒說出話來。
緋玉攥著托盤惱火非常,卻突覺身邊緗玉渾身顫抖,伸了小指扯住緗玉的袖子,無奈緗玉毫無察覺。緋玉只得私下攥緊,可那一指之力,何以擋住一人極怒之力!瞬間是抓也不住。那忠心丫鬟一個健步上前,廣袖一揮,只見手上戒指鐲子泛著光,隨著手臂拉出一道光線。
然而,袁時興雖年紀大了,身手卻是敏捷,險險地躲開了。緗玉一個踉蹌,恨恨這一耳光沒打到,緊接著狠狠啐了一口,大罵道︰「你這老臭蟲好不要臉!怕遭天譴?哼!就憑你剛才這話,就該一個滾雷活活劈成八塊!」
孫綽趕忙叫住緗玉,臉上全無表情,深吸一口氣,話伴著氣出︰「得罪公公。這金銀,我收了就是。」
殿中一陣寂靜,無論殿內孫綽身邊的丫鬟,還是隨著袁時興而來,一直默默干活的太監們,悉數傻了眼,從沒人想過有如此事。袁時興緩過神來,一擺手,抬箱子來的太監退下去。袁時興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珠:,陰笑道︰「緗玉不見久了,還是脾氣火爆。」
說罷,掃了一眼孫綽身後的緋玉,正色卻目光狡詐,對孫綽略施半禮︰「孫娘子,後宮寶林之位,服侍宮人為四名。貴姬娘娘之前已擇選完畢。這緋玉緗玉是多出來的,又有五品宮人的品級在身,不符禮制,需回宮重新分配。咱家就領走了。」
緋玉手中托盤月兌手而出,砸在地上悶如近雷,緗玉頓時愣住。孫綽僅閉目不語,袁時興轉身而出,在門檻前冷笑一聲︰「今兒天晚了,咱家也乏了,明日回宮!你們主僕,也趁著好生敘敘吧!」
一行人揚長而去。